路上標識被拔得乾乾淨淨,又不敢亂跑。幾個月沒吃到青菜的官軍,一小半得了雞視眼,竟似瞎子一般,由著藏兵砍瓜切菜般宰剁。訥親的三百名親兵見大隊人馬被殺亂了陣,簇擁起訥親便向南走,要逃回下寨。但見昏暗的星月微茫之下,到處黑影幢幢,叱呼聲、喊殺聲、招呼聲、慘叫聲、兵器相遇相激聲此起彼伏,混成一片。滿泥地裡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官軍屍體,帶辮子的人頭在泥漿裡被人踢來踢去……再往南走,廝殺得愈加兇烈,衝一處,被堵一處,似乎漫野都是藏兵,處處都是刀槍劍樹。眾人一看不對,又架著訥親向北踅。幸得一個傳令兵熟悉道路地形,做好做歹,撮弄著訥親停駐在一塊長著子孫槐灌木的小高埠上。訥親驚魂未定,又見一股人馬黑地裡殺來,頓時,渾身一陣發涼,腿一軟就要下坐,卻被兩個親兵死死架住,訥親這才細聽這隊人馬呼喊近來,卻是漢話:“訥中堂!訥中堂在哪裡——我們是兆惠的兵!”
訥親這才三魂收聚七魄人竅,覺得襠下異常不舒意,隔褲子摸摸,知道不好意思的,口中命道:“叫兆惠過來,我在這裡!”手下兵士便齊聲吶喊:“訥中堂在這裡——傳兆軍門!”一時便見兆惠帶著幾個人提刀涉水過來。兆惠邊走邊叫:“訥中堂,不要慌!我來了!”訥親不等他到跟前便急急問道:“你還有多少人?還有多少人?”
“我的兵死了七百多,還有不到一千人。”兆惠仰面看天,像是極力在尋找著哪顆星星,口中卻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把我們的人聚攏起來……這樣打,不到天亮就完了……現在還不到丑時!”訥親只在地下於轉圈子,口中喃喃而語:“這怎麼好?這怎麼辦……”
兆惠見這位矜持傲慢的“相爺”如此膿包,暗地苦笑一下,發令道:“所有的人齊聲高喊:兆惠在這裡,官軍靠攏過來——往後傳!”
“兆惠在這裡,官軍靠攏過來——往後傳!”
一千餘人扯嗓子齊聲高呼,立時壓倒了雜亂鼎沸的戰場喧鬧。
這一著果然見效。正在亂中拼死掙扎的官軍三十一群,五十一夥,從南北兩路邊殺邊衝,向這邊漸漸靠攏過來。訥親這時才完全鎮定下來,忙著叫親兵“傳棚長遊擊以上的官佐,各自集合自己部下軍士,然後過來聽令”!
草地上又一個黎明來臨。太陽像往日一樣,懶洋洋從遠處地平線上爬出來,隱在稀薄的雲層裡,有點像一隻沒有煮熟的蛋黃,將草地上的潦水照得發亮。從四更天起一陣號角響後,藏兵便退出戰場。來得突兀,去得也倏然,一時三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映著淡漠的陽光看這一夜惡戰的疆場,真是慘不忍睹。從高埠向北二里,綿延向南沒有盡頭,清兵的屍體像割倒在田裡的谷捆兒,有的地方斷斷續續稀稀落落,橫七豎八撂著,有的地方擠成堆,垛成垛,斜躺著的、仰臥著的、半拄著刀僵跪著的、背靠背坐著的,什麼樣兒千奇百怪的都有。絳紅色的泥漿地上停著被砸得稀爛的糧車、一包一包沒有被敵人來及帶走的糧食被半浸在泥水裡、帶著血汙的號令旗被挑在一枝梭標上,被曉風吹得一掀一動……
“訥相,”兆惠的目光從戰場上收回來,對悶坐發呆的訥親說道:“我們清點了,連傷號在內,還有兩幹七百九十四個人。我估約,撤回下寨的不會少於一千人,路熟的兵也許從北路逃回松崗的也會有一點。下一步怎麼辦,請中堂示下!”訥親待著發紅的眼,半晌才道:“藏兵一來偷襲,我就派人命海蘭察來接應救援,他竟敢畏戰不前隔岸觀火!——現在不和他理論這些,我最擔心的是張廣泗,不知怎的,我覺得他已經出事了——”他一下子站起身來,“——不行,我們得趕緊增援刷經寺!”
兆惠沒言聲。
“趕緊集合隊伍!”
“不行。”兆惠從唇間嘣出兩個字來,許久才指指橫躺得滿地的兵士道:“他們餓著肚子打了一夜,現在根本不能再戰。我們現在要到松崗,先讓兵士吃飽才能說別的——海蘭察不來援,我估著是張大帥那邊出事他去救援,或者我們的信根本沒有傳到松崗。昨夜那情形,海蘭察來又如何?他不是笨人,肯定救刷經寺去了!”兆惠這一提醒,訥親才覺得自己也是肚裡空空如也。琢磨著兆惠的言語,怎麼聽都像在罵自己是“笨人”,想起下寨兆惠的建議,不禁又羞又惱,加上肚中饑荒,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但此時除了兆惠無人可用,忍了又忍,只得把怒氣強往肚裡咽,遂強笑道:“好,依你!”正要發令整隊,兆惠遙指北方,臉上綻出笑容,說道:“中堂!海蘭察的兵,都扛著東西,給我們接濟吃的來了!”
訥親順著他手指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