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福兒行禮,“人家都叫我快嘴金氏。我們老頭子人都叫‘秀才金家’,其實官名就叫金輝——”
幾個人一怔,隨即一陣大笑。金氏卻道:“列位爺準是笑和金大中丞同名同姓兒——人家那是大富大貴,金子放光兒。上回我和老頭兒拌嘴還說:你是姓金沒有金一定窮斷筋!——沒法比,金子一到你手就變成灰了!”眾人又笑。金家的兒子已經用條盤端了五碗撈糟蛋上來,一大盤烙得焦黃噴香的蔥油餅,一盤子小籠包子,一盤子筍瓜葫蘆絲貼鍋。小夥子卻沒多話,一一布著,小聲道:“雞皮酸筍湯一會就得——爺們用點甚麼酒吧?”傅恒指著三人笑道:“他們能用,就是川窖老陳釀吧。我就用這甜酒撈糟蛋的好。”金輝笑道:“這裡有甚麼規矩忌諱,少用點子提神解乏罷了。”鮮于功早已斟一杯雙手捧上,傅恆笑著接過傾進湯碗裡,卻對金氏道:“你比出金大中丞,金大中丞如今可正在倒黴呢!——你們喝,七子到那邊桌上,也弄點飯吃,別在這站規矩——老闆娘你也喝一碗嘛。”“我已經吃過飯了,酒也用不得。”金氏笑著道:“——說到金中丞爺,咱們四川人都替他老人家可惜!官作得那麼大,出門常就坐二人抬竹絲小轎,騎毛驢兒下鄉看莊稼,和看瓜老頭、推車的賣水的一道兒說話,跟家裡老爺子料理家務似的,嘮嘮家常就走,人走了還不知道是好大好大的官喲!”
金輝起先還笑,萬不料及話題一下子扯到自己身上,聽金氏如此評說,心裡一酸,幾乎墜下淚來,端起酒杯對鮮于功張友誠道:“喝!”一碰飲了。傅恆笑著也喝一口湯,道:“我聽說過,金中丞是好官。”
“好官!當然是好官!”金氏忙給三人一一斟上,“咱們成都人心裡有數,前年打湖廣河南來好一夥子逃荒的,那年四川年景也不好,金川那邊打著仗,這裡賑災,這場塊別說夜市,就是白天也滿場都是討吃叫化子——就在點將臺底下開粥棚。人多粥少,金老爺打俸祿裡貼補進去三千兩!如今哪有這樣的好官?”傅恆笑道:“如今這樣好官確是不多。不過,要是這頭出三千,那頭不定哪裡又得一萬,算下來仍舊合算嘛!”
他這一說,不但金輝,連鮮于功張友誠都是一驚,立刻覺得這餐飲變得一點味道嘗不出來:這個快嘴婆娘是個問一答十口中毫無遮攔的角色,傅恆這句話其實就帶著考察口碑的味道,萬一從這張破嘴裡道出個“不然”,就是走通了吏部尚書的門子,考功司報十個“卓異”,都要讓她給敗壞了。張鮮二人頓時如坐針氈,臉色也變得少了血色,睜大了眼看這女人。
“金大人不貪!蔡寡婦被奸逼上吊那一案,前頭被告使出去幾十萬銀子,扒房子賣地,連臬司、刑部讞獄司的官都買成了自家人。”金氏見眾人如此認真聽自己說話,一邊勸酒,一邊更加得意洋洋地自顧說:“金大人硬是扳回來了,一個藩臺老爺吃掛落,臬臺拿問,還有兩個道臺一個縣令兩個巡檢老爺,統都拿了,就在這場上帶枷示眾!聽說原告王家鑽了多少門路,送錢給金中丞,金大人說‘有理何必送錢?官司贏了還要打點我,這案子有疑’——為這駁了臬司,也駁了刑部的大老!”本來話到這裡,也就足尺夠稱,偏她又忿忿補了一句,“哪象我們鮮太尊,前頭丁香后街王家為爭一塊墳院地,先送三百銀子,不要,再送一千,就收了——‘不要’原來是假的,嫌少才是真的!”
怕處有鬼癢處有蝨,這張管不了封不住的嘴果真兜了一兜子蒺藜給鮮于功!鮮于功的臉色立刻變得雪白,腦子都木了,渾不知該怎樣應付這場面。金輝原先心裡熨貼,臉上掛著的微笑一下子凝固,木呆呆的象廟裡的拈花伽葉似一動不動。張誠友呆若僵偶,直盯盯看著金氏,不知道這張可怕的嘴還會說些甚麼。連旁桌上吃飯的小七子也舉著筷子,臉偏過來看金氏。這時,那位在裡屋的“嘎”秀才金輝出來,胳肘彎裡還夾著書,對眾人道:“別聽她滿口柴胡,王爾清爭墳地,人家佔著理。太尊爺據理公斷,過後送點謝禮,也是人之常情嘛!”
“去去,還讀你的書去。”金氏笑罵道:“這裡滿街的人誰不知道?裡頭夾著人命呢!他們能堵住誰的嘴?張鎮臺的兵來吃館子,一窩蜂來了,一抹嘴,一窩蜂又去了,你去鎮臺衙門訴屈,差點兒又是‘嘎’的一聲兒——你回來不也叫撞大屈麼?”
這一來連張誠友也一掃帚掃了進去。張誠友眼都綠了,瞪著眼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踢死這個多嘴婆娘。鮮于功又恨又羞又無奈,慘白著臉,心裡咬牙切齒。傅恆卻笑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當官的能據理公斷,事後收點禮,如今已是尋常事,那些個丘八爺,比你這裡無法無天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