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尷尬困窘,好在他本就面沉若鐵,倒也看不出來。只恐湛若水繼續責備,孟飛趕緊將他讓進了醉揚州。
折不盡的揚州三月柳,喝不完的揚州醉人酒。醉揚州原不是店名,而是酒名,只是名氣大了,便相約成了傳統。算時間,這酒樓崛起不過二三十年時間,比起百年老店來,便嫌資歷淺薄,卻以“江南第一酒樓”自居,究其原因,在它有兩絕:一絕在酒,一絕在酒樓。
酒自不必多言,何以酒樓再成一絕?原來“醉揚州”並非臨街設鋪,而是隱於深巷之中的流水橋畔。它原叫“香園”,因著園中多植江離、白芷、杜若、蕙芷諸芳草,故得此名。香園本是某望族的別業,建造所費不糜,頗有大家氣象,曾也名噪維揚,無奈望族後人無能,敗掉了家業,也將這園子賣了。幾經轉易,香園便成了今日的“醉揚州”。
那望族選址偏遠,自是為了躲避俗務,卻如何料得這園子有朝一日迎來送往的盡是酒肉之徒。建園之時,他們也絕計料不到那番身後遭遇。時移事易,大抵如此。
如今“醉揚州”聲名在外,老闆近年又大肆修葺一番,讓一個原本破敗荒涼的宅子,復又生出許多奢華氣象來,往來其間者,非富即貴。時已正午,一群人簇擁著個錦衣公子往醉揚州而去。那公子二十上下的年紀,面上無肉,卻敷著厚厚的脂粉,一雙三角眼時常往上翻著,神色甚是踞傲。便有幾個乞丐纏了上去,公子極是嫌惡,命家丁打了開去,自己徑向樓裡而去。
樓中果然富貴異常,處處皆是身著綺羅之人,偏偏在在正廳南窗之下,坐著兩個衣衫破舊的男子。一個花甲年紀,頭髮花白稀疏蓬亂,只用一根木頭簪子胡亂簪著,臉上橫七豎八掛著好幾條張牙舞爪的刀疤,最是右臉那條,直從頭頂鬢髮裡斜拉至嘴角,扯得眼睛嘴角扭曲猙獰,便是青天白日裡見著,也無端駭人,正是那日因著趙樸主僕嘲諷上官清而起了衝突的王老兒。另一人四十出頭的年紀,尖嘴猴腮,瘦得皮包骨,留著兩撇八字鬍,模樣頗有些滑稽,便是他那日的同伴。兩人推杯換盞旁若無人,吃得好不快活。
他二人衣著寒微,若在他處,也不打眼,只是在“醉揚州”中,與那些錦衣鮮服的貴人們一相映襯,便有些格格不入了。那錦衣公子皺了皺眉,面色有些陰冷,便有狗奴會意。一個臉長如馬臉的家奴使勁拍著桌子嚎道:“小二!小二?死哪兒去了,快滾過來!”
“來了來了!”話音未落,就有跑堂的一溜煙過來,笑道“三爺,您吩咐?”
“誰讓你們把狗放進來的?”那廝指著南窗下的兩人,又指指身後的主人道:“那兩個窮酸礙著我家公子爺了,給爺攆出去!”
小二面有難色:“三爺,開門都是客,我們也不能……”
“這是我家公子爺的意思,你敢不從?”那被稱作“三爺”的馬臉家奴又吠道:“咱馬公子爺是揚州城的什麼人物?那等窮酸也敢跟他平起平坐?”好一隻狗奴。
狗奴之謂的由來,已不可考據,但人與狗之別,是人為一口氣,狗為一口飯。若人不好好為人而為奴,氣節全失骨氣全無,自是為了在主人那裡討得好處,倒與狗別無二致了。畜牲越像人,主人越驚奇,越寵愛,是以那狗奴越像人,也越能討主人的歡心了。看那位似因上輩子六根未淨以至於此生投胎依舊尖嘴猴腮不脫畜牲形容的馬公子半眯縫著眼輕搖摺扇擺出高貴驕矜的派頭,便也知他對那條狗的咆哮很是滿意。
那不是吃了你的膽?話在心裡,那跑堂的到底不敢說出,只在嘴上討好:“小的自然知道這位就是馬公子,只是……”
“啪!”狗奴哪聽他分說,徑自捲起袖子,叉起一巴掌狠狠扇向跑堂的,跑堂的臉上登時出了個五爪印。酒樓中雖嘈雜,這一巴掌卻打得又狠又重,聲音極響,一時竟震得四周靜了靜。待明白是何因由,不少吃客都停下杯箸看好戲,南窗下那兩人也往這邊望了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