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低頭翻看狼皮,發現箭都是從眼球射進去的,剝皮的技術也不錯,從腹部拉開一個口子,完整剝下了一整張皮。除了腦袋不會處理,其他地方都處理的不錯。
男人上上一次路過這裡時,聽聞頓珠家的娃娃摔下了馬。
幾年過去,頓珠家的娃娃已經能狩獵了。
男人是知道頓珠的,頓珠騎射不錯,但做不到每一箭都射中眼睛。宋喬身上揹著的弓和箭囊,已經有了磨損,箭囊還是上次來的時候,頓珠找他換的。
男人反覆翻看狼皮,試圖想到一些安慰這個小孩的話,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神情越來越窘迫,最後破罐子破摔道:
“安安,你阿姆今年四十歲了吧?我今年三十五歲,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出遠門。我的父親五十二歲去世,我的爺爺四十九歲去世。我知道,我的壽命也不多了。一個人的壽命,和祖上是有很大關係的。”
下雨了。
宋喬還坐在馬上,她低著頭,看到男人眼裡的如釋重負與憐憫。
宋喬有些看不懂這樣的目光。
她在這片土地上長大,見多了動物或懵懂或兇狠的目光,見多了阿姆眼裡的各種情緒,生氣的,開心的,無聊的,好奇的。宋喬唯獨沒見過男人這樣複雜的目光。
“沒有什麼藥可以讓人活得更久。你的阿姆會死,我也會。很久很久以後,你也會死。”
男人說完,盯著宋喬,試圖在這個半大孩子哭泣時,第一時間安慰。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明天頓珠會提著刀過來找他理論的心理準備。
畢竟,死亡是一種讓人恐懼的存在。
宋喬沒哭,報出了一串阿姆想要的東西。
茶葉、糖、鹽、柿餅、一把據說是出名的工匠打造的好刀,還有一匹細棉布。
男人用油氈將宋喬要交換的東西打包好,掛在馬背上,提議道:“雨停了回去?”
宋喬搖頭。
男人道:“你還少我五隻羊。”
“明天送來。”
“油氈記得帶回來。”
宋喬覺得這人很囉嗦,難道快死的人,都這樣囉嗦?她直接調轉馬頭,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
“願長生天保佑你。”
男人覺得自己與一個孩子討論死亡的問題,有些過於殘酷了。試圖再說幾句話,宋喬已經騎馬離開。
宋喬不信奉什麼長生天,比起長生天,宋喬更期待阿姆故事裡的神女。出沒于山間,在叢林裡遊走的神女。
那樣的神女,才是願意走入人間的吧?
今年商隊來的晚,如今是七月。蔥嶺的冬天很長,春天很短,現在是夏天。用商隊的說法,這是雨季。
閃電在頭頂張牙舞爪,驚得小馬不敢向前。
明明是下午太陽高懸的時候,烏雲壓下來,周遭黑沉的如同深夜。高遠的黑山白雪與這片高原之上難得的平坦草原格格不入,那些拔地而起的山峰,以壁上觀的姿態,俯瞰人間。
高高在上俯瞰人間的神明,就是這樣嗎?
宋喬想,如果真有長生天,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人間的塵埃,吹不到最高的山峰上,地上的草木,無法碰觸群山巔峰的雪。
雷霆在宋喬頭頂炸響,閃電張牙舞爪,冰冷的雨水拍打在宋喬臉上,浸透了她的衣裳。
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裡,馬不肯往前走了,宋喬下馬,在大雨裡跋涉。
這片土地的雨水,來去無常,當淋成落湯雞的宋喬回到家時,雨停了。
阿姆坐在牲口棚裡,正在挑揀不久前挖的藥材。
宋喬輕手輕腳進屋換衣服,免得被阿姆發現她一身的雨水。
頭犬搖著尾巴湊過來,宋喬預判了狗子的預判,直接把手伸進狗子張開的嘴裡。
頭犬嘴裡含著小主人的手指,尾巴搖得更歡快了。
宋喬抽出手指,把狗子的舌頭塞回嘴裡,用頭繩綁住狗嘴。然後迅速換衣物,換好之後,隨便蹭了蹭腦袋上的水,立刻跑出去幹活。
頓珠看到宋喬臉上的水,沒說什麼。
雨剛停,人就回來了,不用說,自然是淋雨了。
頭犬甩著尾巴湊過來,頓珠隨手把它嘴上纏著的頭繩扯下來,拴在一旁的柱子上。
紅頭繩隨風飄搖,偶爾碰觸頓珠的肩頭。
頓珠低頭,認真整理草藥。
宋喬不耐煩這種精細活計,在一旁擴建牲口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