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娘燒火,這在平時是她連看都不願看一眼的活計。她看著那些雞鴨成群結隊地跳到鍋裡,又昂首挺胸地走進那些人油光光的嘴裡,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勞動模範似的光榮,越發地嫵媚起來。村裡的女人們提起許家這姑娘,漬——漬——!瞧人家的姑娘生的,那銀盆大臉的!就是單看那一副厚厚的大耳朵垂,天生就是個有福的命!
許彩霞的爹其實並沒有說過要讓許彩霞進城的話。一來他沒有說這話的底氣,那些在他們家吃香喝辣的城裡人,在城裡見到他的時候,好像突然就換了一副臉孔,
哼哼哈哈地打起官腔來。開始他還不習慣,心裡罵道,媽的!喂不熟的狗!時間長了,才知道都是這個德行,對下邊的幹部歷來就是如此。二來許彩霞學習不好,唸完初中就不念了。粗手笨腳的,整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還傻呵呵地樂。像她這樣的,進城能幹什麼?鄉下人沒有見過世面,城裡人又能怎麼樣?還不是一樣有窮的有富的。那城裡的窮人窮起來比鄉里人還窮。鄉下人再怎麼窮,地裡只要能長糧食能種菜,他們就有活路。養一群雞,養一頭羊,賣了手裡就可以變些閒錢。城裡人可不行,他們沒有土地,吃一口青菜葉子都得掏錢去買,沒有錢只能餓肚子。許彩霞的爹經常帶點自豪地在村民大會上說,鄉下有啥不好,人只要肯出力氣就有飯吃,城裡人啊,有力氣到啥地方使去?
許彩霞也並不是太想進城。城市儘管經常被她掛在嘴上說,事實上城市對她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概念。她只去過縣上幾回,第一次是跟著爹蹭人家的車屁股去的。回來後膽子就大了起來,先是讓村裡一個小夥子用腳踏車馱了她去,回來被爹狠狠地罵了一頓。還有兩回是坐村裡的拖拉機,和許多姑娘媳婦一起去的。在鄉下,許彩霞覺得他們村裡的男人和女人一個個都挺像樣子的,可是一到城裡怎麼突然都變得土頭灰臉的了,好像連走路也總是出錯了一隻腳似的。連最精神的小夥子連清,看上去都一副灰溜溜的模樣,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和他們走在一起了。她在百貨商店的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目光躲閃著,一臉的怯懦。她進城時換上的最好的衣服,那式樣,那顏色,那個笨拙勁啊!只看了一眼,羞得她急急忙忙地從鏡子裡逃了出去。
許彩霞在村子裡是一枝花,她從村人的眼睛裡看到的全是賞識。她在城裡是什麼呢?她在城裡人的眼睛裡看到的全是不耐煩。
這城市是個會變魔術的地方,人一進到裡面為什麼感覺都不一樣了!
許彩霞每進一次城都要好一陣子才能恢復自信。有時她覺得自己是徹底不行了,她怪自己的衣服沒有穿好,怪自己說話帶土味兒,甚至怪媽媽把自己生得太愚笨。她鬧情緒,躺在家裡一連幾天不肯出門。可許彩霞終歸是個沒有心事的女孩兒家,她讓自己香香地睡上兩天,煩惱就不見了。城裡人有什麼好的?天天像耗子似的,從家裡拱到工廠裡,又從工廠拱到家裡,能自由自在地睡上這麼香的覺嗎?衣裳像個硬殼子似的綁在身上,白嘰嘰的臉孔像哭喪似的沒個笑模樣兒。她起來,洗洗臉仍舊是出去滿世界瘋跑。她出去了,走在鄉間亮晃晃的大太陽底下,走在青翠的泥地上,一切都新鮮著。許彩霞發現自己的衣裳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般糟糕,女人們見了仍舊是要誇獎她的模樣兒俊。
城市對許彩霞是陌生的,是充滿著敵意和恐懼的。它像一頭怪物,張著巨大的嘴,遠遠地蹲在她的記憶裡,讓她又嚮往又害怕。也許正是害怕,反而使她更向往,至少在她和她的那些同伴看來,她更具有嚮往的權利。
其實,在心底裡,許彩霞羨慕死了城裡人洋裡洋氣的穿戴,羨慕他們目空一切的神態。他們對什麼都不在乎,對什麼都不熱心,他們的眸子裡飄散著一股子懶散和空洞勁。那種懶散和空洞讓許彩霞憑空喜歡起來。雖然她只是盲目地喜歡,但她覺得他們這種神情,比起村子裡那些小夥子們喜氣洋洋的樣子,更具有穿透力。因為喜歡,她開始為自己那種熱情而又誇張的精神頭兒害羞。可害羞完了仍舊是要熱情的,對什麼事情絲毫不能掩飾起自己的驚奇。她曾經也模仿著城裡人那樣,帶點拒絕的樣子看人,說話的時候故意沉思一下。可她學不會,人家那是天生的神氣,她做出來就走了樣子,首先在家裡就面臨著嚴峻的考驗。爹瞪她一眼,什麼都沒說。娘看著了就趕著罵她,這死妮兒,不學好,啥時候變斜眼子了?
城裡似乎是許彩霞的一塊心病,讓她去朝思暮想不可能,不讓她想也不可能。城市終歸是成了她的一件煩心事。村子裡的許多人也好像故意跟她過不去,總是不斷地撩撥她,讓她經常面對這道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