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能籤嗎?〃
〃是他的誰?〃
〃鄰居。〃
〃那得問問他,三毛,你來問。〃
〃加里,醫生要鋸你的腿,鋸了才能活。你懂我的意思嗎?要不要打電報去瑞典,叫你 家裡人來,你有什麼親人?〃
加里呆呆地望著我。我再問:〃你懂我的德文嗎?懂嗎?〃
他點點頭,閉上了眼睛,眼角再度滲出絲絲的淚來。
〃我……太太沒有,沒有,分居了……孩子,不要我,給我死……給我死。〃
我第一次聽見他斷斷續續地說出這些句子來,竟然是要求自己死去。一個人必然是完 完全全對生命已沒有了盼望,才會說出這麼令人震驚的願望吧!
〃他說沒有親人,他要死。〃我對醫生說。
〃這是不可能的。他不鋸,會爛死。已經臭到這個地步了,你再勸勸他。〃
我望著加里,固執地不想再說一句話,對著這個一無所有的人,我能告訴他什麼?
我能告訴他,他鋸了腳,一切都會改變嗎?他對這個已經不再盼望的世界,我用什麼堂 皇的理由留住他?
我不是他的誰,能給他什麼補償;他的寂寞和創傷不是我造成的,想來我也不會帶給他 生的意志。我呆呆地望著加里。這時,荷西伏下身去,用西班牙文對他說:〃加里,要活的 ,要活下去,下午鋸腳,好嗎?〃
加里終於鋸掉了腳。他的錢,我們先替他換成西幣,付了手術費,剩下的送去了領事館 。
〃快起床,我們去看看加里。〃加里鋸腳的第二天,我催著荷西開車進城。
走進他的病房,門一推開,一股腐屍般的臭味撲面而來。我忍住呼吸走進去看他,他 沒有什麼知覺地醒著,床單上一大片殷紅的膿血,有已經幹了的,也有從紗布裡新流出來的 。
〃這些護士!我去叫她們來。〃我看了馬上跑出去。
〃那個老頭子,臭得人煩透了。〃護士滿臉不耐地抱了床單跟進來,粗手粗腳地拉著加 裡剛剛動過大手術的身子。
〃小心一點!〃荷西脫口說了一句。
〃我們去走廊裡坐著吧!〃我拉了荷西坐在外面。一會兒醫生走過來,我站了起來。
〃加里還好吧?請問。〃我低聲下氣地問。
〃不錯!不錯!〃
〃怎麼還是很臭?不是鋸掉了爛腳?〃
〃啊!過幾天會好的。〃他漠然地走開了,不肯多說一句話。
那幾日,我飲食無心,有空了就去加里的房子裡看看。他除了一些陳舊的衣服和幾條 破皮帶之外,幾乎沒有一點點值錢的東西;除了那一大櫃子的罐頭食品之外,只有重重的窗 簾和幾把破椅子。他的窗外小院裡,反倒不相稱地長滿了糾纏不清、開得比哪一家都要燦爛 的花朵。
最後一次看見加里,是在一個夜晚。荷西與我照例每天進城去醫院看他,我甚至替他看 中了一把用電可以走動的輪椅。
〃荷西,三毛。〃加里清楚地坐在床上叫著我倆的名字。
〃加里,你好啦!〃我愉快地叫了起來。
〃我,明天,回家。我,不痛,不痛了。〃清楚的德文第一次從加里的嘴裡說出來。
〃好,明天回家。我們也在等你。〃我說著跑到洗手間去,流下大滴的淚來。
〃是可以回去了。他精神很好,今天吃了很多菜,一直笑嘻嘻的。〃醫生也這麼說。
第二天我們替加里換了新床單,又把他的家灑了很多花露水,椅子排排整齊,又去花園 裡剪了一大把野花,弄到中午十二點多才去接他。
〃這個老人到底是誰?〃荷西滿懷輕鬆地開著車,好笑地對我說。
〃隨便他是誰,在我都是一樣。〃我突然覺得車窗外的和風是如此的怡人和清新,空 氣裡滿滿的都是希望。
〃你喜歡他嗎?〃
〃談不上,我沒有想過,你呢?〃
〃我昨天聽見他在吹口哨,吹的是……《大路》那張片子裡的主題曲。奇怪的老人,居 然會吹口哨。〃
〃他也有他的愛憎。荷西,老人不是行屍走肉啊!〃
〃奇怪的是怎麼會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一個人住著。〃
到了醫院,走廊上沒有護士。我們直接走進加里的房間去,推開門。加里不在了,綠色 空床鋪上了淡的床罩,整個病房清潔得好似一場夢。
我們呆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