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海一下臺,張富英就當上了主任。他走馬上任,頭一樁事是花錢僱五個親信的民兵,給他了哨。又叫人推舉他的磕頭兄弟唐士元做元茂屯的屯長。這人是唐抓子沒出五服的本家,偽滿的國兵下士。李振江的侄兒李桂榮當了農會的文書。蕭隊長在這屯子的時候,這人不在。他在“滿洲國”幹過防空員,職務是監視天空,看有沒有蘇聯的飛機。“八·一五”後,他老也沒在屯子裡呆過,成年在外,東跑西顛,也不知幹啥。蕭隊長走後,他回到本屯,參加鬥爭會,敢打敢罵,一下就當了積極分子。張、唐、李三人,擰成一股繩,掌握會上的大權。鬥爭地方,三人領頭,和他們對心眼的小組長跟上,後尾離離拉拉跟上一些老百姓。富農和中農,也整亂套了。富農李振江,光鬥了政治,沒有接收他的多餘的財產。中農劉德山的牲口倒給牽走了。鬥了以後,人散就算完,也不分果實。張富英、李桂榮和唐士元三人,都住在農會上,叫民兵在大門外放哨,三個人在裡頭喝酒,唱戲,開戲匣子,嗑葵瓜子。他們把鬥爭果實都賣了,賣出的錢,在公路邊開個合作社,盡販娘們的襪子、香水和香皂。他們也給老百姓放過兩回錢,頭一回,一人五十元,第二回是一百元。老百姓說:“不頂兩個工夫錢。”
李桂榮個子不大,長掛臉,心眼多,平日不出頭露面,招出事來就往張富英身上一推。他知道張富英和東門裡的老楊家女人,十分相好。這女人外號小糜子,是元茂屯的有名人物。張富英當上農會主任,她常到農會里走動,嘻嘻哈哈,半夜不走。元茂屯成立婦女會,李桂榮要討張富英的好,叫人推小糜子當婦女會的會長。婦女會在農會的東屋。農會大門外,掛一塊“元茂屯婦女會”的木牌子,比“元茂屯農會”的木牌子,還長一尺。屯子裡好樣的人家,看到小糜子當了婦女會長,都不讓自己的媳婦姑娘再上農會來。趙大嫂子和白大嫂子,也都不來了。小糜子卻聯絡了十來多個人,“鯉魚找鯉魚,鯽魚找鯽魚”,她找的盡是她那一號子人。
小糜子帶領這十來多個人,到各家串門,說要“改變婦女舊習慣”,強迫人家剪頭髮,有不願意剪的,她們從衣兜子裡掏出剪子來,伸到頭頂或腦後硬鉸。這些在旗的婦女,盤在頭頂的疙疸鬏兒給鉸了,氣得直哭。婦女會又下命令:全屯中年以下的婦女,都得穿白鞋。底兒薄的貧農家婦女,夏秋兩季,都是光著腳丫子,命令一下,說要穿白鞋,都沒白布,又沒工夫做鞋幫,也有逼得淌眼掉淚的。
今年鏟地時,全屯男女都下到地裡,鏟地薅草。張富英跟小糜子像地主查邊①似的,在地頭地腦,轉了幾轉,就走進榛子樹叢裡去了。好久才出來。
①農民在地裡幹活,地主到地邊來檢視,叫做“查邊”。
小糜子跟張富英胡鬧的風聲刮到了她掌櫃的耳朵裡。他跑到農會來吵嚷,給李桂榮揪住,一股勁打了二里地,旁人都看不下去。
李桂榮在農會的房門口,貼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閒人免進”,要是還有人進來,李桂榮就說:“丟了東西找你”,這麼一來,人們除了起路條,都不上農會。
李桂榮在農會上屋的門框上,又貼上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主任訓話處”。十天半月,強迫老百姓集合到農會的院子裡,聽張主任“訓話”。有一回,老孫頭也給拖去了。張富英“訓”完問道:“我說的話,都聽懂沒有?”
大傢伙怕找麻煩,耽誤下地,隨口答應道:“聽懂了。”
張富英走到老孫頭跟前,問道:“你知道我說的啥?”
老孫頭仰起臉來說:“誰知道你說的啥呀?”
大家都嘩嘩地大笑起來,張富英氣得瞪眼粗脖的,使勁往老孫頭身上踢一皮鞋。
蕭隊長這回又回來了。張富英一宿沒有合上眼。第二天,小雞子才叫,他翻身下炕,跑去找人。他說:“工作隊來,要吃要燒,得大傢伙供給,可不敢叫他們在這兒呆長。大夥加小心,不能亂說,招出是非,不是好玩的。咱們農會平日就是有些不是,一個屯子里人,有話好說。屯不露是好屯,家不露是好家。他們要問啥,啥也別說呀。”張富英串完門子,回家來時,經過公路,只見屯子裡的男女從四面八方,三三五五,說說笑笑,往農會走去。張富英的心蹦跳著,兩腳飄飄了。天正下著清雪,雪落在他的腦蓋子上,隨即化成水,像汗珠子似的,順著他的發燒的臉龐,一徑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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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子里人聽說蕭隊長來了,早起紛紛都上農會來。東方才放亮,看人還不真,農會的院子裡,黑鴉鴉的一大片,盡是來看蕭隊長的人。老孫頭和一個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