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記掛的是水庫邊上那個朝鮮族屯子‘和勝’。我到村口打聽樸大夫,這位‘阿爸基’有些緊張,輕輕咬著我的耳杯:“正抓朝修特務呢,你可小心,別亂問。”我再也沒進屯。繞到水庫邊上,‘魚晾子’已不復存在,而梁秀兄更難覓蹤跡了。
我帶他們到我當年下鄉住過的‘東安屯’見到了不少熟面孔。竟有人認出我:“方大夫,你又來了?”我們進了隊部,辦公室空無一人,也沒見到小羅。我到屯東頭的‘陸景’家打聽。陸會計一見我,分外高興,讓老婆去打酒,要留我們吃飯。沒等我打聽,他就說:“張支書死了,得的是中風,死在家裡。小羅鍋也死了,死的好慘。”“咋死的?”“今年正月裡,賭錢輸了,還欠了一屁股債,想不開,跳進了鶴立河。那時剛打春,河水冰著呢,等撈上來,已凍成冰坨了。”我扼腕痛惜,老天真是不公啊,一個殘疾人竟落的如此下場。 txt小說上傳分享
(30一171)
下過一場大雪,銀裝素裹,白皚皚的大地真乾淨。凍了一宿,懶在床上不願意起來。望著窗外陰霾的天,恐怕還要下雪。東北人講究‘貓冬’,尤其這種天,大多貓在屋裡,老婆、孩子熱炕頭,喝著小酒呢。
王科長接了個電話,公社那主任老婆病了。派我和蘇明到距興華鎮十里地的‘二部落’會診。我找到蘇明時,他正盤腿大坐在尤大夫的小屋裡喝酒。
這位尤大夫一表人才,帶一副玳瑁框的眼鏡,白面書生的氣派。聽說他本是某中學的校醫,因師生戀,傷風敗俗,下放到興華。幾年下來,他成了這一帶的‘名醫’。*一開始,他受到了衝擊。憑著他豐富的人生閱歷,搖身一變為造反派,以後又成了紙廠的二把手。
他也算性情中人,雖然當了官,並不熱衷於爭權奪利。按他自己的話說,大閒去釣魚,小閒會酒友,成了吃香的喝辣的逍遙派。他和蘇明是老鄉,吉林榆樹縣人。年輕時,曾拜蘇明為師,當過幾年中醫郎中。這次相會在異鄉,自然酒逢知已了。他倆推杯換盞,酒酣之時,來了我這個不速之客。
尤大夫讓我上炕;“來的早不如來的巧,讓你嫂子添副碗筷。”我說了往診的事。尤大夫說:“別管他,這位那夫人挺嬌的,沒啥大病,耽誤不了,先喝酒。”論起來我們都是蘇明的學生,也算師兄弟。他按我坐下;“來,咱哥倆先幹三杯”!
我環視屋內的陳設,倒也不俗。以前接觸的都是真正的貧下中農,而尤大夫家顯然是幹部的水準了。自建房的開間特別大,小東屋是尤大夫的書齋兼會客廳。一鋪小炕,一張炕桌、一排書架。屋子裡十分暖和。窗臺上擺滿了花卉;倒掛著的‘金鐘’,盛開的‘君子蘭’,香氣四溢的‘茉莉’。大窗臺上一個大木槽中脫穎而出一叢叢黃綠色的蒜苗。屋子南側,有一個大魚缸,十幾尾五彩金魚在綠色的水草中游弋,平添了幾分生機。
尤大夫讓年輕的夫人又炒了幾個菜;一大盆狗肉烰得又爛又香,尤其那‘川白肉’,酸菜粉條別有風味。邊吃邊喝邊抽,真是神仙過的日子。
尤大夫自己也標榜;“要在中學,哪有這口福啊!”蘇明瞟了他夫人一眼,“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真是豔福、口福都不淺哪。”尤大夫打了幾個哈哈,“老師見笑了。誰不知道你是名醫,又是半仙之體。我那比得上你呀!”蘇明抿著下巴的幾根山羊鬍,翻了翻魚白眼說:“人怕出名,豬怕壯。要說名醫,敝人不敢當。人生在世不就是名利兩字嘛。千里當官都為財,況且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呢。”我怕他喝多了,禍從口出,拽了拽他的衣袖;“當心隔牆有耳。”尤大夫擺擺手;“在我這一畝三分地,沒事兒,不怕!”
蘇明打了幾個飽嗝,點起一支香菸,押了幾口花茶,慢悠悠的說:“名醫也好,半仙也罷。造反派封給我的可是牛鬼神蛇。高帽也戴過了,遊街也遊過了,牛棚也蹲過了,批鬥也鬥過了,我還怕啥?!自己活的痛快就是,你倆說對不對?”對這位蘇老師,我還真得刮目相看,嘮的嗑一套一套的,還含有不少哲理呢。
酒足飯飽之後,尤大夫找了個紙廠工人,套了個‘爬犁’;送我們到二部落屯。在漫長的冬季,這雪爬犁是東北又快又穩又安全的交通工具,不一會就到了那主任家。
那主任是‘坐地戶’,二部落屯就是他的發祥地,滿族人。他家磚牆草苫的平房,外表看不起眼,進屋看,寬敞明亮,又暖和又幹淨,頂棚、牆壁都糊有花花綠綠的牆紙。奇怪的是地上擺滿了各種酒瓶子,除了一張‘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年畫,卻沒有一本書。和尤大夫家比,沒有一點書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