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師故意裝出老實的表情,引誘我。但這不能怪誰,這是我自願走進來的。
我扭著身體環顧四周。在黑暗裡光線如閃電般馳騁,這時我看到無數個的軀殼從空中掉下來。主人兩次掀開了黑布,在閃光燈幾次被開啟的短暫時間裡,世界鋪滿了數不清的軀殼。軀殼被撕開,裡面的光團發射出尖銳的光,還有黏稠液體凝結在我身上。我迷失了方向在軀殼中不停徘徊。
主人告訴我洗相片需要一個小時左右,在我說我會在這裡等時,他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好似早就猜到了我會這麼做的表情。走出攝影室我坐在照片陳列臺前的沙發上,蜷縮著上身。時間在流淌著,我仍不能走出混亂黑暗狹窄的世界,我被麻痺了。一直不斷有人進來送膠捲或取相片,在我的眼裡只看到不停移動的他們的大腿,他們像昆蟲的纖細粗糙的腿,紛亂地撲騰著。但它們又是我的大腿和胳膊,我的腿臂粘在黏糊糊的相紙上瑟瑟發抖。最後我的全身被吸入相紙裡,壓扁了。
這時某個人的畸形般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回過頭一看,原來主人在看著我。他的另一隻手握著照片,主人的臉像漂白了似的煞白。我緊張地看了每張照片,就像當初我所擔心的,這裡面不出所料地裝著有點陌生卻又熟悉的存在,這分明是我的模樣,卻又像一隻蟬的模樣,就是剛才被吸入相紙的我的模樣。
蟬(中篇小說)(44)
我用力拿著照片,留心觀察著這稀奇古怪的形體。這時照片裡的存在也豎起觸角,用突出的複眼凝視著我。與身體比起來,他的頭很大,衣服敞開,露出被角質化的肌膚覆蓋著的胸部和胳膊,上面還長著毛茸茸的綠毛。
主人仍站在我旁邊,出神地望著我。在別人看來,這可能只是非常普通的照片,可是主人到底在看什麼?緊張之餘我感到兩手軟弱無力,與此同時,照片從我手裡掉出來,飛舞著掉下去了。但它們在落到地面之前,它們就像生命體似的突然翻起一角,揚起風全部向空中飛去,隨後各自變成蟬把虛空翻騰得亂七八糟。
我向照片,向蟬的幻影伸出兩隻雙手。我手上的照片仍在繼續飛向空中,我的全身也在撲騰著。我的巨大的身體顫抖著,倒洩出無數的小蟬,我的身體支離破碎分散在空中。我的身體變成照片的一部分,我在光滑的相紙上不停地滑行。
現在主人被畏懼所籠罩了,觀望著我的舉動的主人,因恐懼而睜大了雙眼。沒有了思想,因劇烈的情感而失魂落魄,他滿臉只剩下皺皺巴巴的皮,那樣子就像蟬的軀殼。他是不知誰脫下來的軀殼,或許是自身脫下來的軀殼。捕蟲網從他手上掉下來,我向他走近幾步。曾屬於他的相機,還有醜陋的器械,窺視我的捕蟲網開始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器械在與我對抗。他們清楚不可能捉到我時就產生了動搖,這動搖剎那間波及到狹小的照相館的每個角落。
但這動搖和混亂是個慶典。我把飛舞在空中的照片——那些蟬,順手抓起來塞到了我的嘴裡,還有攝影師的嘴裡。他忍無可忍地發出慘叫,我把他放開了,但馬上又抓住他,他又慘叫,我又把他放開了,我們就這樣反覆著。剛才,當我站在照相館的門口時,我意識到我正在按自己命運的旅程正確地行走著。而且第一眼看到主人的面孔時,感覺正和照片裡的我對視著。現在我們的舉動一模一樣,我們越發興致勃勃地蹦蹦跳跳。
這時,我們突然發現照相館裡面不止我們兩個人。停住後,看了一下週圍,不知何時很多人圍著我們,有旅館主人的女兒、在公園裡遇到的少年們、警官、精神科醫生還有大學同學。
他們也好像和我們一樣的心神不定而又興奮。隨著他們的加入,小型慶典繼續著,少年們像在搗亂,上了年紀的人們跟著前面的人轉著圈,警官死纏著醫生,我們吵吵鬧鬧地決定合影留念,攝影師隨便地對著人不停地按著快門。小女孩朝我走來,她仍把自己當做難以處置的包袱,我把她當成我的全部而用盡了全部精力,這不是愛情是什麼?我哄著她撫摸著她,然後用手指著攝影師問道,要不要停留在這裡?她思考了一下,點了點頭,白眼球裡瞬間泛出綠光。
我把攝影師叫到旁邊,然後把小女孩交給了他。他們握在一起的手像龐大的腫瘤,攝影師在我前面想要說什麼。但當我穿過攝影師的身體走出照相館時,他的身體是把我關起來的滾熱而堅韌的軀殼。外面清涼的空氣像爬蟲類的皮一樣纏繞著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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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作為蟬,我常想,如果我帶領那些人一起變成蟬會怎樣?停留在地面的期間,他們像蟬聲一樣不肯離開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