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至此,娘握拳不免一緊。
“年滿謝師,但憑天良。空口無憑,立字為據。”
關師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頭沾沾印泥,按下一個硃紅的半圓點。
傷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關書上如同兩個指印,鐵案如山。
娘抬起毛筆,顛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橫,一豎,畫個十字。乏力地,她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簷下,同光十三絕一眾名角舊畫像的注視下,他的臉正正讓人看個分明,卻是與孃親最後相對。讓他向師父叩過頭,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點送給了師父,小包的,悄悄塞給他:“兒!慢慢地吃。別一下子就吃光了。攤開一天一天地吃。別的弟兄讓你請,你就請他們一點。要聽話。大夥要和氣。……娘一定回來看你的!”
說來說去,叮嚀的只是那小包糕點,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如果是“添飯加衣”那些,又怕師父不高興。
終於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裡,幾乎就滑跌。一個踉蹌,頭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趕忙,只怕馬上舍不得,回過頭來,前功盡廢,那又如何?
想起一個婦道人家,有閒幫閒,否則,趴在藥鋪裡搓蠟丸兒、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襪子……
冬天裡,母子睡在破落院裡閣樓臨時搭的木板上,四隻腳凍得要命,被窩像鐵一般的涼薄,有時,只得用大醬油瓶子盛滿開水,給孩子在被窩裡暖腳。
但凡有三寸寬的活路,她也不會當上暗門子。她賣了自己去養活他。——有一天,當男人在她身上聳動時,她在門簾縫看到孩子寒磣的能殺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歲了。娘在三天之內,好像已經教好他如何照顧自已一生。說了又說,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來,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賣了他。卻說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兩步跑到窗臺,就著紙糊的窗,張了一線縫,她還沒走遠。目送著娘寂寂冉於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見。
他的嘴唇自動,無聲:“娘!”
關師父吩咐:“天晚了。大師哥領了去睡吧。”
小石頭來搭過他肩頭、小豆子身子忽被觸碰,用力一甩,躲開了。
小石頭道;“鐘樓打鐘啦,鑄鐘娘娘要鞋啦,聽到嗎?鞋!鞋!鞋!睡覺吧。”
小豆子疑惑了:
“鑄鐘娘娘是誰?”
“是——一隻鬼魂兒!哈哈哈!”小石頭嚇唬他,然後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趕緊尾隨。到了偏房,小石頭只往裡一指。
屋裡髒兮兮的。是一個大炕。不夠地方睡,練功用的長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這群衣衫襤樓,日間扮猴兒的師兄弟們,一人一個地盤。只自己是外人。何處是容身之所?覷得一個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兇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佔我的地,往裡擠。一邊裡待著!”
大夥乘機推撞,嬉玩。不給他空位。
小豆子舉目無奈地怔住,站著,拎住一包糕點,像是全副家當。很委屈。
小石頭解溲完了,提溜著褲子進來,一見此情此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幹什麼?欺負人?”
一躍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頭的鋪蓋全掀翻。師哥倒有點威望:
“你們別欺負他!來!你睡這個窩。”
然後擺開架式,向著眾人:’
“誰不順毛誰上,八個對一個!”
一見小石頭撿起破磚頭,全都意興闌珊,負氣躺下來。小三子猶在嘀咕:
“誰有你硬?大爺沒工夫——”
“什麼?”
終幹也都老實下來。小豆子認得這是小石頭的絕活,印象很深。但只覺這人嗓大氣粗,不願接近。
躺到炕上,鑽進一條大棉被窩裡,擠得緊凍得慌。一個人轉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練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環境,黑。傷口開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連過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幹瞪著眼;發愣,咬著牙在忍。
靜夜裡,忽地傳來嗚咽聲,斷續調嗽,一如鬼哭。小癩子在另一頭,念著娘:
“……娘呀,我受不了啦……你們把我打死算了……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