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長是個懂戲的!”
他一本正經:
“藝術當然是更高層的事兒——單純、美麗,一如綻放的櫻花。在最燦爛的時候,得有盡情欣賞它們的人。如果沒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說完,才自翻譯口中得知他剛才如宣判的口吻,原來是讚賞。是異國的知音,抑或舉座敵人偶一的慈悲?
只見青木大佐一揚手示意。
紙糊的富士佳景屏風敞開,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開設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餚美酒、海鮮、刺身……,晶瑩的肉體,粉嫩的,嫣紅的。長几案布
置極為精緻,全以深秋楓葉作為裝飾。每個清水燒旁邊都有一隻小小的女人的紅掌,指爪尖利妖燒。
青木招呼著大家,歌舞伎的名角,還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櫻、夏之水、秋之葉,都是我們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語。無限低迴:
“我國景色何嘗不美?因你們來了,都變了。”
對方哈哈一笑:
“藝術何來國界?彼此共存共榮!”
是共存,不是共榮。大夥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話不敢說盡。記得此番是靦顏事敵,博取歡心。他是什麼人?人家多尊重,也不過“娛賓”的戲子。頂尖的角兒,陪人家吃頓飯。
蝶衣一瞥滿桌生肉。只清傲淺笑:
“中國老百姓,倒是不慣把魚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魚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謝了。預請把我那好搭檔給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變臉,下令,“還得再唱一出,就唱《貴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負重,為了小樓,道:
“官長真會挑,這是我拿手好戲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貴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啊,
廣寒宮。
他開啟了金底描上排紅牡丹花開富貴圖的扇子,顫動著掩面,駕嬌燕懶。
貴妃。
只在唱戲當兒,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來時,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門口等著。
憲兵隊的總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隻見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見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蹤跡,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後似地。
等了一陣,似乎很久了,創痕累累的段小樓被士兵帶出來。他疲憊不堪,踉蹌地卻急步上前。
見著蝶衣。
“師哥,沒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過去了,他的身邊只有他一個人了。
誰知小樓非常厭惡,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難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夾雜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頭蒼蠅那樣,迫不及待要吐出來:
“你給日本鬼子哈腰唱戲?你他媽的沒脊樑!”
一說完,即時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臉上,是一口釘子!
他驚訝而無措,頭頂如炸了個響雷。那釘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難拔。
他呆立著。
黑夜中,伸來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她用一
一塊輕暖的手絹兒,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識,是菊仙!
她溫柔地拍拍小樓,然後挽著他臂彎,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著小樓,轉身離去。一切悄沒聲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來已停了黃包車,原來她曾悄沒聲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準備!她背棄諾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運氣,誰知撿了現成的便宜?
蝶衣永遠忘不了那一眼。她親口答應的:“我躲他遠遠兒的!”但他沒離開她,她倒表現得無奈,是男人走到她身邊去。
這是天大的陰謀。
婊子的話都信?自己白賠了屈辱,最大的屈辱還是來自小樓的厭惡。誰願哈腰?誰沒脊樑?蝶衣渾身僵冷,動彈不得。一切為了他,他卻重新失去他,一敗塗地。臉上唾液留痕處,馬上潰爛,蔓延,焚燒——他整張臉也沒有了,他沒臉!
月亮不識趣地出來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聞林子深處有人聲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