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長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著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黃包車上。他雙臂緊抱那把寶劍。因羞赧,披風把自己嚴嚴包裹,蓋住那帶劍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聲。
也只有這把寶劍,才是屬於自己的。其他什麼也沒了。他在去的時候,毋須假裝,已經明白,但他去了。今兒個晚上,自一個男人手中蹣跚地回來,不是逃回來,是豁出去。他堅決無悔地,報復了另一個男人的變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別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欲來麼?
忽聞鐵蹄自遠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開啟一個密封的瓶子,聲音一下子急湧而出。來了。
一隊騎兵。
黃包車遠遠見著,知機地一怔。差點叫撞上了,是一隊日軍。太陽旗在大太陽還沒出來時,已耀武揚威,人強馬壯。
黃包車伕如驚弓之鳥,打了幾個轉,嚇得覓地逃生,一拐,拐到衚衕去。
窄小的衚衕,是絕路。三面均是高牆。車子急急煞住,手足無措,憂心仲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終於來了,他們說來就來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沒想過會發生的事—一發生了。一夜之間,他再不曉得笑了。
衚衕盡處,卻有個孩子在笑。他十歲上下,抱著一個帶血的娃娃,頭髮還是溼的,肚子上綁了塊破布。他認得他,也認得那孩子,木然地瞪著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覺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陰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塵舊夢。二者都是被遺棄的人。
蝶衣震驚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長大的只是一隻鬼。他是一隻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實他只不過是那血娃娃。性別錯亂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衚衕口,隔著黃包車的簾子,隔著一個避難的車伕,他見到滿城都是日本計程車兵!
個人愛恨還來不及整理,國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難了。
還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著劍走進來,名旦有名旦的氣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淒厲也不容有失。緩緩走進來。
但見杯盤狼藉,剛才那桌面,定曾擺個滿滿當當,正是酒闌人未散。
班裡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塗。哪有人鬧新房鬧成這樣的?蝶衣一皺眉。
小樓一見,馬上上前,新郎官怨道:
“你怎麼現在才來?”
“師弟,快請坐!”
他見到菊仙
在臨時佈置的彩燈紅燭下,喜氣掩映中,她特別的魅豔,她穿了一襲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紅衣,盛裝,鬢上插了新娘子專利的紅花。像朵紅萼牡丹。她並肩挨膀地上來,與小樓同一鼻孔出氣。——他們兩個串通好,摒棄他!
鑼鼓吹吶也許響過了,戲班子裡多的是喜樂,多的是起鬨的人,都來賀他倆,賓主盡歡。她還在笑:
“小樓昨兒晚上叫人尋了你一夜,非要等你來,婚禮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麼?
“今兒得給你補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樓又道:
“你說該罰不該罰?師哥大喜的日子也遲到。”
菊仙忙張羅:
“酒來——”
蝶衣不理她,轉面,把懷中寶劍遞予小樓。
“師哥,就是它!沒錯!”
小樓和菊仙愕然。
小樓接劍,抽開,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詳:
“呀!讓你給找到了!太好了!”
大夥也圍上來看寶貝。
小樓嚷嚷:
“菊仙,快看,是我兒時做的一個夢!”
菊仙依他,代為歡喜。
蝶衣咬牙切齒一笑:
“師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說畢,不問情由,旁若無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師爺神像牌位前,虔誠肅穆地,上了一注香。
他閉目、俯首。一點香火,數盞紅燈,映照他邪異莫名的舉止。
小樓不虞有他,很高興:
“好,就當是咱結婚的大禮吧。禮大,我不言謝了。”
蝶衣回過頭來,是一張淡然的臉:
“你結婚了,往後我也得唱唱獨腳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