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怎麼不進去?”
菊仙道:
“待他靜下來。免他在我身上出氣!”
小樓先扶起蝶衣,幫他褪掉外衣,然後用毛巾拭擦汗酸,一邊安慰:
“開頭難受點,也算熬過去了。看,把煙戒了,可不就是新社會的新人兒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這一逼,情誼又更濃了。也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著他的不滿,痛心,忍無可忍,然後付諸行動。
在這幾天,他身體上的痛苦,實在不比“重拾舊歡”的刺激大。戒菸是一種長期煎熬的勾當。需要硬撐,需要呵護。蝶衣得小樓衣食上的照顧,和責備,他很快樂。他覺得他的“忠”字,並沒有白認。而且二人又靠得那麼近乎,不比舞臺上,濃烈的油彩遮蓋了真面目,他發現了:
“師哥,你的臉這樣粗了?”
“是嗎,”小樓不經意:“開臉嘛,日久天長又勾又抹,一把把顏料蓋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紙揉,你看那些粗草紙,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聲音自門邊響起:“就細皮嫩肉的小白臉,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邊說,一邊放下飯盒子,一件件開啟來:“從前還不覺得怎樣,現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給割傷不可。”
見菊仙笑話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氣沒氣地回應:
“這倒不是,師哥的臉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時侯還長癩痢呢!這樣的事你倒是不曉得。”
“真的呀?”
小樓一瞪眼:
“哪壺不開提哪壺。”
蝶衣心中有點勝意,見好不收:
“那個時候他還為我打上一架,教訓師兄弟,誰知砸在硬地亂石上,眉梢骨還有道口子呢!”
末了強調:
“……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樓眉上的疤,笑:
“哦?那麼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說,我還真的不曉得。”
“你不曉得的,可多啦。時日短,許師哥沒工夫細說你聽。他呀,誰知肚子裡裝什麼花花腸子?”
菊仙妒恨交織。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要怎麼樣才肯放手呢?成天價與小樓同進同退,分分合合。難道一生得看在小樓份上,換過笑臉麼?
她只得木著臉張羅吃食:
“蝶衣,這蓮子呀,‘解毒’!我給你熬了些蓮子粥,還帶著六必居的醬八寶,嚐嚐。”
小樓探首一看:
“這是什麼?”
“果脯,特地買給他解饞。”
向蝶衣道:
“‘嘴甜’一點的好。”
“是聚順和的好東西……”小樓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髒’。拈給你,口張開!”
蝶衣心裡不順遂:什麼“特地”給我買?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人情。末了還不是你倆口子吃的甜蜜?
他聽不下去。
小樓嘴裡含著杏脯,瞅著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髒褥子堆放一旁,帶點歉疚含糊地對菊仙道:
“這些個洗洗吧?”
菊仙嘟著嘴,不愛動。
小樓忙唱戲一般:
“有勞……賢妻了!”
她勝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衝你這句!”
端起洗衣盆子。這回輪到菊仙見好不收了。她對小樓撒野,其實要蝶衣聽得。
“我‘身上那個’來了,累,你給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著蓮子粥,目光瀏覽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紋,不敲自裂。
自行鐘停了……原來已經很久不知有時間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調理好,二人在前門大街中和戲院登場。
剛解放,全民皆擁有一個熱切的夢,不知會有什麼呢?不知會是多美?有一種浮蕩的,發暈的感覺。誰到預料不到後果,所以只覺四周騰著霧,成為熱潮。
戲院中除了演出京戲,還演出“秧歌劇”。那是當時文藝處的同志特別安排的節目。
當小樓與蝶衣踏入後臺,已見一群新演員,都是二十歲上下,啊,原來小四也在。小四前進了。他們穿灰色的解放裝,布底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