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從小,一方面在心裡關心自己的國家,為德國驕傲,另一方面又要表現得很冷漠、很不屑;像拔河一樣,有一種緊張,要小心翼翼才能不說錯話。覺得德國是個不錯的國家這種感覺是沒有人敢顯露、大家都要藏起來的。在別的國家你常看到國旗,德國很少;我們也沒唱過國歌。我記得, MM,當你發現我們小學的開學典禮在教堂裡舉行,你大吃一驚,說,不是政教分離嗎,怎麼開學典禮在教堂舉行?
我想過這問題, MM。那是因為,德國人逃避“國家”這個東西,以至於宗教都顯得比較“安全”。逃避“政”,所以“教”就凸顯了。
在這種與“國家”保持距離的文化和教育中長大,我看見它的優點:我們這一代人身上,真的很少很少愛國宣傳的影響——政客要操弄我們太不容易了;當你對“國家”抱著一種不信任的態度的時候,你比較能夠冷靜地去分析它的問題所在。
可是最近幾年,年輕人,我這一代人,對這種老是小心翼翼、老是低著頭怕做錯事說錯話、老是要保持“政治正確”的行為和思維模式,開始覺得受不了了,煩了。很多年輕人開始說:為什麼我不能跟別人一樣?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說我自己想說的,讓我自由吧,我受夠了——這包括,我還要努力假裝“以身為德國人為恥”多久?
我不是社會學家,但是我覺得,世界盃足球賽對德國的集體意識有巨大影響。譬如說,在一九五四年的世界盃比賽裡,德國出乎意料地贏了當時一直稱霸的瑞士隊。你想想一九五四年的德國人自信心多麼低落,自我感覺多麼壞啊,二戰的失敗和羞辱才結束沒多久。這場比賽使德國人重新發覺,咦,我沒那麼爛,我竟然還可以啊。
這一兩年來,我有個感覺,好像德國文化像浪頭一樣起來——我說的當然是流行音樂、時尚、電影等等通俗文化。好萊塢文化本來籠罩一切,但是最近,突然有好多德國電影,譬如《再見列寧》,還有《曼尼圖的鞋子》,大大走紅。一群很年輕很傑出的德國演員,突然出現。還有流行音樂,本來只聽美國音樂的我們,也開始注意德國的創作了——
我得走了,因為練球的時間到了。不是我自己踢,每個星期六是我當教練。你不要笑, MM,這群孩子足球員,我從他們四歲開始教,現在他們六歲了,可愛死了,而且訓練
他們踢球能讓我自己放鬆,忘記功課的壓力。跟他們一起使我很快樂,更何況,我覺得我對他們有責任呢。
給你“偷窺”一下我和一個美國朋友昨晚的網上交談,你可能覺得有一點意思。劉易斯跟我同年,在波士頓讀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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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封信 年輕卻不清狂(1)
MM:
信遲了,因為我和朋友們去旅行了三個禮拜。不要抱怨啦,兒子十八歲了還願意跟你寫信你也應該夠滿足了,尤其你知道我從小就懶。好,跟你報告一下我的生活內容吧,也免得你老
嗦說我們愈來愈疏離。
可我馬上陷入兩難:我們去了地中海的馬耳他島和巴塞羅納,但我真的能告訴我媽我們幹了什麼嗎?你——身為母親——能不能理解、受不受得了歐洲十八歲青年人的生活方式?能,我就老老實實地告訴你:沒錯,青春歲月,我們的生活信條就是俗語所說的,“性,藥,搖滾樂”。只有偽君子假道學才會否定這個哲學。德語有個說法:
“如果你年輕卻不激進,那麼你就是個沒心的人;如果你老了卻不保守,那麼你就是個沒腦的人。”
我接到一封讀者來信。一個十八歲的香港女生問我時間是怎麼花的,我讀什麼書、想什麼議題、朋友相聚時討論什麼話題等等。我嚇一跳,嘿,她真以為我是個虛矯的知識分子?我當然偶爾會去思考一些嚴肅的大問題——一個月裡有五分鐘吧,當我無聊得要死的時候……
好啦,我在誇張啦,但是我要誇張你才會明白十八歲是怎麼回事。剛剛我才從咖啡館回來;我們在咖啡館裡談得最熱烈的大半是身邊的小世界、朋友之間發生的芝麻蒜皮。我們當然也辯論政治和社會議題——譬如我今晚就會去看《華氏 911》,朋友們一定也會各有看法,但是我們的看法都是很膚淺的,而且,每個人說完自己的想法也就夠了,不會太認真。
週一到週五每個人都忙:足球、籃球、舞蹈,每個人瘋的不一樣。德國學制每天下午三點就放學了,下午的時間各管各的。我是個足球狂:一週三個下午踢球,加上一次自己做教練,教六歲的小鬼踢球。每個週末又都有巡迴球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