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來受過摧殘,她想,殘毀的人。
「你為什麼到沼澤來?」她問。她有權發問,因為她收留他,但如此追問卻讓她不安。
「有人告訴我,這裡的牛群患了牛瘟。」如今他不再因寒冷而全身僵直,嗓音也美妙起來。他說話像說書人扮演英雄與龍主時的語氣,也許他是說書人或誦唱人?可是不對,他說了牛瘟。
「是有。」
「我或許可以幫助這些牲畜。」
「你是治療師嗎?」
他點點頭。
「那就更加歡迎。這次牛瘟實在太可怕了,而且愈來愈嚴重。」
他一語未發。她看得出暖意正滲入他全身,令他舒展。
「把腳放到火邊。」她驟然說道,「我有雙我丈夫的舊鞋子。」她起先有點為難,但一說出口,就覺得解放舒坦。她到底還留著阿帚的鞋子做什麼?給阿瑞穿太小,自己穿又太大。她送掉他的衣服,卻留下他的鞋子,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看來是給這傢伙穿的。只要有點耐心,終究等得著,她心想。「我把鞋子拿來給你。你的鞋已經完蛋了。」
他瞥了她一眼,黑暗的眼大而深邃,像馬眼般晦暗、不可解。
「他死了,」她說:「兩年了。沼澤熱。你在這裡可得當心那病。那水。我跟弟弟一起住,他在村裡酒館。我們有座乳酪坊,我做乳酪。我們的牛群沒事。」她比出消災手勢。「我把它們都關起來。山上那邊牛瘟很嚴重。也許天冷會遏止這場瘟疫。」
「比較可能殺死受感染的牲畜。」男子說。他聽起來有點困了。
「我叫阿賜,我弟弟叫阿瑞。」
「阿溝。」片刻停頓後,他為自己命名,她想這是他取的假名,不適合他。他的事都拼湊不起來,不完整。她對他卻不抱懷疑。和他在一起很自在,他無意傷害她。她覺得他談起動物的方式有種善意。他一定很懂得照顧它們,她心想。他自己就像動物,沉默、受過傷的動物,需要保護,卻無法乞求。
「來吧,」她說:「免得你在這裡睡著了。」他順從地跟隨她到阿瑞房間,這房間其實不比房子一角的櫥櫃大多少。她的房間在煙囪後頭。阿瑞一會兒便會醉醺醺地進門,她會在煙囪角落為他鋪一塊床榻。讓這名旅人今晚睡個好床,也許他啟程時會留一、兩個銅子兒給她。近日來,她家的銅子兒可缺得兇。
他一如往常,在大屋房間中甦醒。他不明白屋頂為何低矮、空氣為何聞起來清新卻有酸味、牛隻為何在外嚷吵。他必須靜躺,回到這個「別處」、「別人」身邊——雖然這人昨晚對一隻小母牛或一個女人說過自己的通名,但他想不起來。他知道他的真名,但在這裡沒有用,無論這是哪裡。其實無論在哪裡都沒用。黑色道路、直墜陡坡和寬廣綠原在他面前開展,綠地上河流縱橫,水光粼粼。一陣冷風吹送,蘆葦吹哨,小母牛領他穿過河流,艾沫兒開啟大門。他一見到她,便知道她的真名,但他得用別的名字。他必不能以真名稱呼她,必得記起他對她說的自稱。雖然他是伊里歐斯,但他一定不是伊里歐斯。也許他終究會成為另一個人。不行,那就錯了,他得是這人,這人腿痠腳疼。但這是張好床,羽毛床,很溫暖,他還毋須下床。他打了一會兒盹,自伊里歐斯飄離。
他終於起床時,納悶自己幾歲,望著雙手與手臂,看自己是否年屆七十。他看來還像四十,雖然感覺自己七十歲、動起來也像,令他略略瑟縮。衣服因連日旅程而髒汙不堪,但他仍舊穿上。椅子下有一雙鞋,陳舊卻耐用結實,還有一雙搭配的手織毛線襪。他將襪子套上飽受凌虐的雙腳,一拐一拐走入廚房。艾沫兒站在大水槽前,扭擠某個包在布中的沉重物。
「謝謝妳給的這些,還有鞋子,」他說,感謝她的禮物,記起她的通名,卻只稱:「夫人。」
「不客氣。」她說,將不知名物品提入巨大陶碗,雙手在圍裙上擦乾。他對女人一無所知。從十歲起,他便住在沒有女人的地方。好久以前,他曾懼怕她們,在另一間寬敞廚房裡,那些對他大聲咆哮,要他別擋路的女人。但自從開始在地海旅行後,他碰到一些女人,發現她們很好相處,像動物一樣自顧自,除非被嚇到,否則不太注意他。他設法不要嚇到她們。他無意,也無由去嚇她們。她們不是男人。
「你要不要來點新鮮凝乳?拿這當早餐不錯。」她打量他,但為時不久,也沒正視他雙眼。她像動物、像貓,端詳他卻不帶挑釁。有隻貓,又大又灰,四腳伏地趴在壁爐邊,凝視炭火。伊里歐斯接下她給的碗和湯匙,坐在高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