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著三歲女兒返家,將女兒交給管家,隨即將她遺忘。酒醉時,他偶爾會想起她。如果他找得到她,便強迫她站在椅旁,或坐在他腿上,聆聽他及伊芮亞家族遭受的一切冤屈。他詛咒、哭泣、喝酒,也逼她喝酒、逼她誓言彰顯家族、效忠伊芮亞。她吞下滿口酒,卻痛恨那些詛咒、誓言、淚水,及隨之而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慈愛。她一有機會便逃開,奔向犬、馬及牛群。她對它們發誓忠於自己的母親,忠於一個除了她以外,無人知曉、尊崇或效忠的女子。
她十三歲時,宅裡僅存的老葡萄園丁與管家告訴老爺,女兒的命名日將屆。他們詢問是否該請西池村的術士,或是本地村巫即可。伊芮亞之主登時尖聲怒罵:「村巫?老巫婆要賜予伊芮亞之女真名?偷走我爺爺的西池村那個暴發戶手下?那個卑劣邪門的叛徒?那王八要膽敢踏上我的領土,我就放狗扯出他的心肝!你們要就跟他這麼說!」諸如此類。老阿菊回到廚房,老阿兔回到葡萄園,十三歲的蜻蜓奔出家門,下山跑向村莊,學父親咒罵那群因他的暴喊而激動不已、緊跟她身後咆嘯狂吠的狗。
「退後!你這隻黑心的賤狗!」她大喊,「回家,你這隻搖尾乞憐的叛徒!」狗兒旋即安靜,尾巴低垂,乖乖回到屋內。
蜻蜓找到女巫,她正從綿羊臀上一處感染的割裂傷口取出蛆蟲。女巫的通名是玫瑰,與威島及赫族群島王國許多婦女同名。人若擁有含蘊力量的秘密真名,如鑽石含蘊光芒般,通常希望自己的通名愈平凡愈好,和他人一樣。
玫瑰喃喃唸誦一串制式咒文,出力最多的卻是她的雙手與那把鋒利短刀。母羊耐心忍受鑽挖的刀鋒,渾沌的琥珀色狹長雙眼凝視、靜默,只偶爾頓著小小的左前足,嘆口氣。
蜻蜒趨近窺視玫瑰工作。玫瑰刺出一條蛆蟲,丟在地上,吐口口水,再繼續深挖。女孩側身靠向母羊,母羊也側身靠近,互相撫慰。玫瑰取出、丟落、啐向最後一條蛆蟲,說道:「把那桶子給我。」她用鹽水洗淨傷口。母羊深深嘆息,突然走出院子,邁步回家。它受夠了醫療。「小鹿!」玫瑰喊。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從灌木叢中出現,他方才在叢裡睡覺,這時他追隨母羊步伐,美其名是照顧母羊,但它比他年長、壯碩、飽足,可能也更為睿智。
「他們說妳應該給我真名,」蜻蜓說:「父親發了一頓脾氣,結果就算了。」
女巫一言不發,明白女孩說得沒錯。一旦伊芮亞之主出言允許或反對一件事,絕不更改決定,且自豪於自己不妥協的態度,因為在他眼裡,只有軟弱的人才會出爾反爾。
玫瑰用鹽清洗雙手及刀刃,蜻蜒問:「為什麼我不能賜予自己真名?」
「辦不到。」
「為什麼不行?為什麼一定要是女巫或術士?你們到底做什麼?」
「這個嘛……」玫瑰說,將鹽水灑在自家小前院的乾土地上。她的房子和多數女巫住處一樣,離村莊有段距離。「這個嘛……」她說,起身約略環顧,彷彿尋找答案,或母羊,或毛巾。「妳必須對力量有點了解,妳懂吧。」她終於開口說,一眼看著蜻蜒,另一眼微斜向一側。有時蜻蜓以為玫瑰左眼斜視,有時又彷彿是右眼,但總有一隻眼直視,另一隻眼看著視線外某種事物,近轉角處或別處。
「哪種力量?」
「那一種。」玫瑰答。她如同母羊離開般,突然走進屋內。蜻蜓跟在她身後,但只到門前。沒人會不請自入女巫屋中。
「妳說我有。」女孩朝惡臭幽暗的單房小屋說。
「我說妳擁有力量,偉大的力量。」女巫自黑暗中說道:「這妳也知道。妳會去做什麼,我不知道,妳也不知道。那要去找。但沒有任何力量能為自己命名。」
「為什麼?有什麼比自己的真名更是自己?」
漫長沉默。
女巫拿著皂石紡錘和一團油膩羊毛走出屋外,在門邊長凳上坐下,旋轉紡錘,紡出一碼灰褐色毛線,才答道:
「我的真名是我,沒錯。但名字又是什麼?是別人稱呼我的方法。如果沒有別人,只有我,那我要名字何用?」
「可是……」蜻蜒旋即住口,恍悟玫瑰的論證。她隨後問:「所以,真名必須是賜予的?」
玫瑰點頭。
「玫瑰,把我的真名給我。」女孩說。
「妳爹說不行。」
「我說可以。」
「他才是這裡的主人。」
「他可以讓我又窮又笨、一無是處,但他不能讓我沒有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