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隨他走入高聳樹林。林間路徑似乎總與記憶略有出入,經常帶他們走向看似超出樹林範圍的地方。兩人在沉默中走到大林,休息時亦少言談。法師是安靜的人。他雖然帶有一絲悍氣,卻從未在她面前顯露,他的存在有如大林中的樹木、稀有鳥類、四肢生物一樣恬然。如他所言,他未曾嘗試教導她。她問及大林時,他告訴她,大林與柔克圓丘一樣,自兮果乙創造世界諸島以來,便已存在。所有魔法都含蘊於這些樹根,這些樹根與過去及未來可能的森林交錯纏繞。「有時大林在此,」他說道,「有時在他處。但大林永存。」
她從未見過他住的地方。她想象他在這溫暖夏夜可擇地而寢。她問眾人食物從何而來,他說,學院無法自給自足的部分,鄰近農家會提供,因為他們認為眾師傅在牲畜、農田、果園上施加的保護,早足以相抵。她覺得有理。威島上,「無粥巫師」一詞代表前所未有、從未聽聞的事物。但她不是巫師,又希望能掙得自己的粥食,於是盡己所能修補河獺之屋。她向農夫借工具,在綏爾鎮買了釘子與灰泥,用剩下的那一半跑路錢。
形意師傅從未在一大早來訪,因此她早晨十分空閒。她已慣於獨處,卻仍想念玫瑰、阿菊和阿兔,想念雞群、母牛、母羊,和那群嘈雜愚蠢的狗,與她在家中所有工作——設法維繫舊伊芮亞、讓餐桌上有食物。因此,她每天早晨閒適工作,直到看見法師從樹林間走出,日光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耀。
一旦進入大林,她便不再產生掙得、應得,甚至學習的念頭。身在該地足矣,一應俱全。
她問到是否有學生從宏軒館來此,他說:「有時候。」又有一次他說:「我言不足道。聽葉。」他可稱之為教導的話語僅只於此。正當她行走,傾聽風吹過的沙沙葉聲,或風在樹頂的暴襲時,她看著影子閃爍嬉戲,想著深埋土壤暗處的樹根。她在那兒全然滿足。然而,她縱無不滿或急切,總覺自己在等待。每當她走出樹林蔭庇,看到遼闊天際,這份沉默的期待最為深沉,最為清晰。
一回,兩人走了很遠,四周高聳入雲的深色常青木,她已均不識。她聽到一聲召喚……是號角吹鳴,還是呼喊?遙遠,隱約難聞。她凝立不動,朝西傾聽。法師繼續前行,發現她已然停步才轉身。
「我聽到……」她說,說不出她聽到什麼。
他聆聽。兩人終於再度上路,走過藉那遙遠呼喚而展闊、深潛的寂靜。
她從未獨自進入大林,多日後,他才將她獨自留在林間。但一日,炎熱午後,兩人走進一片橡木圈繞的草地,他說:「我會回來這裡,嗯?」接著快速無聲離去,幾乎立刻消失在林中光影斑斑、稀影浮動的深處。
她無意探險。此地的平和需要安靜、觀察、傾聽,她明白這些小徑多麼難以捉摸,而大林則如形意師傅所述,「裡比外大」。她在一片陽光點點的樹蔭底坐下,看著葉影在地上嬉動。地上厚積橡實,雖然她從未在林中看過野豬,也在此處見過它們覓食的足跡①。有一瞬間,她聞到狐狸的氣味。思緒如暖光中輕移微風,安靜恬適遊移。
『注:林間地上堆積的橡實通常用來餵養豬隻。』
她在此地,心中經常空無思緒,滿是森林,但這天,回憶清晰襲來。她想到象牙,想著她再也見不到他,不知他是否找到船載他回黑弗諾。他告訴她,他絕不回西池,唯一適合他的地方是大港、王城,威島就算像索利亞般沉入深海,都與他無關。但她以摯愛心情想著威島的道路田野。她想著舊伊芮亞村、伊芮亞山下沼澤填塞的小河,還有山上老宅。她想著冬夜裡阿菊在廚房唱歌謠,用木屐擊出節拍,還有老阿兔在葡萄園手持鋒利小刀,告訴她如何將藤蔓修剪「到它的精氣」;以及玫瑰,她的艾陶荻絲,悄聲誦唸咒文舒緩孩童斷臂的疼痛。我已認識一些智者,她想。她的思緒瑟縮避開父親,但葉片及樹影的律動牽引出這段回憶。她看到他醉醺醺、大呼小叫;她感覺他刺探、怯顫的手在她身上;她看到他哭泣、嘔吐、羞愧,哀傷自她體內升起、消散,宛如將手臂長長伸展後消退的疼痛。對她而言,他比素未謀面的母親更無足輕重。
她伸展四肢,感覺身體在溫暖中的適意,思緒飄回到象牙。她生命中沒有渴望的物件。年輕巫師如此纖細、自負地初次策馬前來時,她但願自己想要他,但她不想也不能,於是她以為他受咒法保護。玫瑰對她解釋過,巫師的咒法如何運作,「才不會進入妳和他們心中,妳看,因為這會拿走他們的力量,他們說的」。但象牙,可憐的象牙,也一向毫無保護。如果有人受到守貞咒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