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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坐在繪圖桌前的高腳凳上,手裡拿了一把飛魚形的刀子在削鉛筆。那刀子有一斤多重,本身是一件工藝品,除了削鉛筆,還可以用來削蘋果、切菜、殺人。現在的每一把刀子都是這樣笨重,這是因為每把刀子都是鑄鐵做的,雖然是優質的球墨鑄鐵,但畢竟不像鋼材那樣可以做得輕巧。他在考慮圖板上的柴油機時,心裡想的也全是球墨鑄鐵,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考慮像金子一樣貴重的進口鋼材。除此之外,鋼是危險品,要特批,報告打上去,一年也批不回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只能設計出些粗笨、低效的東西,這是可以原諒的。只不過他的設計比合理的粗笨還要粗笨,比合理的低效還要低效,這就是不能原諒的了。他只能在另一個領域施展想象力;把柴油機做成巧奪天工的形狀,有些像老虎,有些像鯉魚,有些什麼都不像,但是看上去尚屬順眼。不管做成什麼樣子,粗笨和低效都不能改變,而且像這樣稀奇古怪的東西根本不能大批生產,每種只能造個三五臺,然後就被世界各國的藝術館買了去,和貝南的烏木雕、尼泊爾的手織地毯陳列在一起。如今全世界所有的藝術經紀人都知道中國有個“Wang Two”,但是不知道他是個工程師,只知道他是個結合了後工業社會和民族藝術的雕塑家。這樣他的設計給國家掙了一些外匯,但是到底有多少,他自己不知道。這是國家機密。
有一件事我們尚未提到,就是王二和他技術部的絕大多數同仁一祥,雖然現在做著技術工作,但是他們的生活並不是在工學院裡開始的。王二本人從工藝美術學院畢業,同事則來自音樂學院、美術學院、中文系、哲學系、歌劇院等等;是一鍋偏向藝術和人文學科的大雜燴,但是這鍋雜燴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每個人的檔案裡,在最後學歷一條上,都有“速校二年”一條。這是因為隨著數盲症的蔓延,所有未患這種病的人都有義務改行,到“速成學校”突擊學習技術學科,然後走上新的崗位。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原來的工程師患起數盲症來很快,改行的工程師卻比較耐久。他們是科技精英,雖然假如沒有數盲症這件事的話就夠不上精英,只能叫做蹩腳貨。就以我自己來說,就曾找領導談過多次,說明自己在速校把數學老師氣得吐血的事實。領導上聽了以後只給了這樣的指示:加強業務學習——水平低是好事,還有提高的餘地,所以我們不怕水平低。我說我快五十了,沒法提高。他卻說五十很年輕。我問多少歲不年輕,他說是二十,同時伸出三個指頭,幾乎把我氣死。和數盲辯理行不通。順便說一句,數學老師吐血是真的,但他有三期肺癆;而且不是氣的,而是笑的。上課時他講不動了,就讓大家講故事。我講了個下流笑話,他吐了血,後來就死掉了。
除了這技術部裡坐著一些蹩腳貨,還有一些更蹩腳的在鋼鐵廠裡,指揮冶煉球墨鑄鐵,另一些在煉油廠指揮煉劣質柴油,所到之處都是一團糟,但是離了他們也不行。不管怎麼說,王二在這群人裡還算出類撥萃。他削好了鉛筆,忽然大廳裡響起了小號聲,還有一個壓倒卡羅索的雄渾嗓音領唱道:“Happy birthday to you!”他在一片歡聲笑語裡伸直了脖子,想看看這位壽星是誰。但是一把紙花撒到了他頭上。這個壽星老原來就是他自己。然後他就接受了別人的生日祝賀,包括了兩個女實習生的親吻,並且宣佈說,等你們結婚時,一人送一件毛衣。這是因為當時她們每個人都穿了一件毛衣——一件藍毛衣和一件紅毛衣,當然都是機織毛衣,看起來像些氈片,穿在漂亮姑娘身上不適宜。而王二的手織毛衣都是工藝品,比之刀子更送得出手。這些毛衣需要些想象力才能看出是毛衣,需要更多的想象力才能看出怎麼穿。但是穿上以後總是很好看。但是這兩記親吻帶來了麻煩——他上衣的口袋裡出現了兩張紙條。這肯定是她們塞進來的,但是各是誰塞的,卻是問題。有一個規定說,禁止把未患數盲症的人調離技術崗位,這就是說,技術部門實在缺人。還有一個規定說,女人不在此列。這就是說,領導機關也要些不是數盲的人,來擔任秘書工作。還有一條並不是最不重要,那就是秘書必須長得順眼,不能長得像王二一樣。因此女孩子最好的出路是在十八歲時考上工學院(工學院考分高得很,而且不招男生),二十二歲畢業,到技術部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