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她呢?他答應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繪她,但剛答應便意識到這無法兌現:他不知道
她的名字。他怎麼能把這麼熟悉的人的名字給忘了呢?這時,他幾乎完全醒了,眼睛是睜開
的,他在問自己,我在哪裡?是的,在布拉格,但那女人也住在這裡嗎?我不是在別的什麼
地方見到她嗎?她是從瑞士來的嗎?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弄明白,他並不認識那個女人,她
既不是來自布拉格也不是來自瑞士,她就住在自己的夢裡而不是別的地方。
他如此惶惶不安,直挺挺地在床上坐起來。特麗莎在他身旁深深地呼吸。他想,夢中的
女人與他見過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樣,他認為自已最熟知的女人結果是他不曾相識的女人,但
她還是他一直嚮往著的人。如果他有一個個人的伊甸樂園,他一定將陪伴著她生活其中。這
個來自夢境的女人是他愛情中的“非如此不可”。
他突然回想起柏拉圖《對話錄》中的著名假說:原來的人都是兩性人,自從上帝把人一
劈為二,所有的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遊著尋找那一半。愛情,就是我們渴求著失去了的那一
半自己。
讓我們假設這樣一種情況,在世界的某一地方,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曾經是自己身體一部
分的夥伴。托馬斯的另一半就是他夢見的年輕女子。問題在於,人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相
反,有一個人用一個草籃把特麗莎送給了他。假如後來他又碰到了那位意味著自己的一半的
女郎,那又怎麼辦呢?他更衷愛哪一位?來自草籃的女子,還是來自柏拉圖假說的女子?
他試圖想象,自己與那夢中女子生活在理想的世界裡,他看見在他們理想房舍敞開的窗
前,特麗莎孤零零地一個人走過,停下來朝他打望,眼中流露出無盡的悲哀。他受不了她的
那一瞥,又一次感到她的痛楚痛在自己心裡,又一次被同情所折磨,深深地沉入特麗莎的靈
魂。他從窗子裡跳出去,但她苦澀地要他呆在他感覺快樂的地方,做出那些唐突、生硬的動
作,使他煩悶不快。他抓住對方那雙緊張的手,壓在自己的雙手之間使它們鎮定。他知道,
眼下以及將來,他將拋棄快樂的房舍,眼下以及將來,他將放棄他的天堂和夢中女郎,他將
背叛他愛情的“非如此不可”,伴隨特麗莎離去,伴隨那六個偶然性所生下來的女人。
他一直坐在床上,看著躺在身旁的這位女人,在睡夢中還抓著他的手。他覺出一種對她
無法言表的愛。這一刻她一定睡得不沉,因為她睜開了雙眼,用疑慮的目光打量著他。
“你在看什麼呢?”她問。
他知道不該弄醒她,應該哄她繼續睡覺。他試圖作出一種回答,往她腦子裡種下一種新
的夢境。
“我在看星星。”他說。
“不要說你在看星星了,你騙我。你在往下看。”
“那是因為我們在飛機上,星星在我們下面。”
“哦,飛機上。”特麗莎把他的手攥得更緊了,隨後又昏昏欲睡。托馬斯知道,特麗莎
正從飛機的圓形窗戶往外看,飛機正在群星之上高高飛翔。
摘自黃金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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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六、偉大的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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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80年,我們才從《星期天時報》上讀到了斯大林的兒子、雅可夫的死因。他在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德國人俘虜,與一群英國軍官關在一起,並共用一個廁所。英國軍官
不滿意斯大林的兒子把廁所並得又臭又亂的惡習,不滿意他們的廁所被大便弄得很髒,儘管
這是世界上最有權力者的兒子的大便。他們提醒他注意此事,把他惹火了。他們一而再、再
而三地提醒他注意,讓他把廁所弄乾淨。他發怒,吵架,動武,最後訴諸集中營的長官,希
望長官主持公道。但那位高傲的德國人拒絕談論大便的問題。斯大林的兒子不能忍受這種恥
辱,用最嚇人的俄國髒話破口大罵,飛身撲向環繞著集中營的鐵絲電網。他撲中了,身體被
釘在電網上,再也不會把英國人的廁所弄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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