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買一雙?”女孩子的聲音已經變得很低了。“哪裡去買呀,盡住小村,不過鎮店。”
“不會求人做一雙?”
“哪裡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誰去做呀?”
“我給你做。”女孩子站起來,“我家就住在那個坡子上”,她用手一指,“你要沒有布,我家裡有點,還夠做一雙襪子”。說著,端起菜籃走了。
河邊上只剩下了“我”所幻化成的八路軍:“我看了看我那隻穿著一雙‘踢倒山’的鞋子,凍的發黑的腳,一時覺得我對於面前這山,這水,這沙灘,永遠不能分離了。”
上面這段故事,就是那顆手榴彈“炸”出來的。他在河邊上遇到的那個婦女實在不可愛,他也不想去寫她。“我想寫的,只是那些我認為可愛的人,而這種人,在現實生活中間,佔大多數。她們在我的記憶裡是數不清的。洗臉洗菜的糾紛,不過是引起這段美好的回憶的楔子而已。”“在那可貴的艱苦歲月裡,我和人民建立起來的感情,確是如此。我的職責,就是如實而又高昂濃重地把這種感情渲染出來。”①關於這篇小說的下文,還有許多生動的過場和敘述,我們就都按下不表了。
炸也炸完了,吵也吵罷了,孫犁悻悻然回到隊上,重新集合出發了。
他又經過了村南那條河。河很美麗:足有二十米寬,水平如鏡,晴空的陽光照上去,不見有什麼漣漪。隊長催促大家急速渡河,齊胸深的水從孫犁身上流過,他感到平靜、滑膩,還有些暖意(他們從阜平出發,已經走出很遠,當時已是仲夏天氣了),他有生以來,這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水的溫柔和魅力,他家鄉的滹沱河,性子太暴烈了。
遠處傳來了槍聲。過河以後,他們來不及理好鞋襪,就要爬上一座陡峭的、據說有四十里的高山。一個姓梅的女學生,還在河邊洗涮鞋裡的沙子,孫犁過去招呼了她,還把自己的玉米麵窩窩頭分給她一些,好增添她爬山的體力。天黑時他們爬上了山頂,風大,寒冷,不能停留,又遇暴雨,次日天明,才下得山來,進入村莊休息。
睡醒以後,同伴們有了精力,拿他昨天的驚險遭遇開起玩笑,並慶幸他大難不死,且亦不傷,料定他必有“後福”。他好像並無如此雅興:我現在想:如果,在那種情況下,把我炸死,當然說不上是衝鋒陷陣的壯烈犧牲,只能說是在戰爭環境中的不幸死亡。在那些年月,這種死亡,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接近壽終正寢的正常死亡。同事們會把我埋葬在路旁、山腳、河邊,也無須插上什麼標誌。確實,有不少走在我身邊的同志,是那樣倒下去了。有時是因為戰爭,有時僅僅是因為疾病,飢寒,藥物和衣食的缺乏。每個戰士都負有神聖的職責,生者和死者,都不會把這種死亡作為不幸,留下遺憾。①
人們常常念起魯迅先生那兩句話:從噴泉裡噴出的是水,從血管裡噴出的才是血。正因為在上述隊伍裡默默流動著那曠達而恢弘的情感的洪流,才澆灌了那一代正義之苗,才開出了那芬芳的藝術之花。
行程繼續著,進入陝西地界後,風光也好起來。在綏德,他們休整了五天,孫犁到山溝裡洗了個澡。山溝向陽,小河的流水衝激著沙石,波光粼粼,奏出了清越的歌。他躺在河中間一塊平滑的大石板上,溫柔且又溫暖的水,從頭至腳,爬梳而過,使他幾乎墜入夢鄉。多日行軍的疲勞全洗掉了,他不斷吐著衝到口中的細小的沙石,覺得連這個動作都充滿了愉快的意味。最後,他把女同學翻改的襯衣也洗了洗,擰好晾在石頭上,幹了又穿起來。這一切完畢之後,他才戀戀不捨地、悠閒而蹣跚地回到隊上。
這時呂正操已調晉綏軍區工作,司令部就在綏德附近。隊長到晉綏軍區聯絡事情,帶來口信,說呂正操副司令員讓孫犁去一趟。他就穿著那身怪模怪樣的衣服,到了呂正操的莊嚴的司令部,做了半日客,並在那裡見到了賀龍同志。他自己甚覺不雅,將軍們卻全不計較。臨別,他把自己帶的一本線裝《孟子》送給了呂正操,事後很覺得自己的舉動奇怪。
清澗縣城也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裡已是陝北,這一帶的山,全由一種青色、溼潤、平滑的板石構成,連這裡的房頂、牆壁、街道,甚至門窗、灶臺、炕臺、地板……也都是用這種青石板構築而成。縣城坐落在峭立的高山頂上,清晨和黃昏,大西北的血紅的太陽吐出一抹斜暉,平射著這青色的山城,顯得十分綺麗壯觀。雨後新晴,全城如洗,那種青色就像國畫家用的石青一般沉著,加以空氣又很新鮮宜人,人們宛如生活在一個沒有塵土的世界裡。面向著這古老的城堡,此時雖非陽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