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殘酷了一點。在這個村莊,我還認識了一位姓魏的幹部。他是專門被派來招呼劇團的,在這一帶是有名的“瞎架”。起先,我不知道這個詞兒,後來才體會到,就是好攤事管事的人。凡是大些的村莊,要見世面,總離不開這種人。因為村子裡的豬隻到處跑,蒼蠅到處飛,我很快就拉起痢來,他對我照顧得很周到。①
劇團的一些同志對他也很照顧。那位女主角和另外兩位女演員,還到住處去看望他(自然,這也可能是奉領導之命),提出要為他洗衣服。孫犁當然不肯,婉言謝辭了。“在那些時候,我驚魂不定,終日迷迷惘惘,什麼也不願去多想,沉默寡言,應付著過日子。周圍的人,安分守己的人,也都是這樣過日子。”②但在這裡,在這遠離鬧市的地方,他生病的時候,周圍有這樣一些人關心他,他還是很感動的。
他們常常坐船到外村體驗生活,一次回來晚了,煙霧迷漫的水澱變得有些涼,孫犁從書包裡取出一件棉背心,套在單衣上。和他同坐在船頭上的那位“布衣”刀馬花旦,看他在夏天裡穿著這套奇怪的服裝蜷縮在那裡,忽然用京劇小生的腔調笑了幾聲,使整個水澱都為之震盪,驚起幾隻水鳥,騰空飛去。她這一著,使孫犁真正欣賞了她的京劇才能。心想,也許是自己的裝束引起了她的興致,也許是她想給身邊這位可憐的顧問提提精神,驅除寒冷,總之,他很感謝她的真誠的好意。
在王家寨住了些日子,他們又到了郭裡口——一個水上村莊。這個村子,當時在生產上很有點名氣,常有人參觀。
在大隊部,村幹部為他們舉行了招待會,主持會的是個小夥子,聽說在新華書店工作過幾年,很有口才,還有些派頭。當介紹到孫犁,孫犁說要向他學習時,他大聲說:“我們現在寫的白洋淀,都是從你的書上抄來的。”
孫犁大吃一驚。因為他的書已經被批判了,現在人雖“解放”,書還沒有“解放”。後來一想,他的話恐怕有所指吧。這小夥子叫劉雙庫,是村支部宣傳委員。
當天下午,他們坐船參觀村裡的“圍堤造田”:現在,白洋淀的水,已經很淺了,湖面越來越小。蘆葦的面積,也有很大縮減,荷花澱的規模,也大不如從前了。正是荷花開放的季節,我們的船從荷叢中穿過去。澱裡的水,不像過去那樣清澈,水草依然在水裡浮蕩,水禽不多,魚也很少了。
確是用大堤圍起了一片農場。據說,原是同口陳調元家的葦蕩。
實際上是葦蕩遭到了破壞。糧食的收成,不一定抵得上葦的收成,圍堤造田,不過是個新鮮名詞。所費勞力很大,肯定是得不償失的。①因為劇本主角系女性,他們在村子裡訪問了抗戰時期的幾位婦救會員。其中一位叫曹真,四十多歲,仍是30年代打扮:白夏布短衫,用卡子擾起的一束長髮,垂在背後。抗戰時,她才十八九歲,在蘆蕩的救護船上,多次用嘴餵養傷員。她的相貌,眼前看來也是冀中平原的漂亮人物,當年可想而知。二十歲時,和一個區幹部結婚,家裡常常掩護抗日人員。不料這年冬季,丈夫被捕,就在冰封的澱上,殘暴的敵人砍下了他的頭顱。
她,哭喊著跑去,收回親人的屍首,還是做抗日工作。解放後,她已是中年,才和本村的一個人結了婚。
她和孫犁談完了往事,又談到了當前。她說,勝利後村裡的宗派鬥爭很厲害,前些年,連她在內,有二十六位老黨員被開除黨籍。現在,她最關心的,是什麼時候才能恢復他們的黨籍。她知道孫犁無能為力,因為這些年老幹部都是處境困難。但她還是願意和他談談,因為他也是一名抗日戰士,並寫過這一帶的抗日婦女。
孫犁看著他面前的這位女戰士,雙鬢已經變白。他當然也想到了抗日戰爭,但總覺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它好像是前世經歷的,又好像是昨夜的一個夢。這些年來,他見到和聽到的,親身體驗的,是另一種現實,另一種生活,而這種現實、這種生活,又是那樣刻骨銘心,怎麼也和昨天的現實對不起來。
曹真的一席話震動了他昨天的夢,但他畢竟不能回到昨天去了:
在她面前,我深感慚愧。自從我寫過幾篇關於白洋淀的文章,各地讀者都以為我是白洋淀人,其實不是,我的家離這裡還很遠。
另外,很多讀者,都希望我再寫一些那樣的小說。讀者同志們,我向你們抱歉,我實在寫不出那樣的小說來了。這是為什麼?我自己也說不出。我只能說句良心話,我沒有了當年寫作那些小說時的感情,我不願用虛假的感情,去欺騙讀者。那樣,我就對不起坐在對面的曹真同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