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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犁明白,這樣說自然也是一種情意。但這可以從好的方面解釋,也可以從不大好的方面解釋。他想到,無論如何,應該保持冷靜:“蛛網淡如煙,蚊蚋赴之;燈光小如豆,飛蛾投之。這可以說是不知或不察。對於我來說,這樣的年紀,陷入這樣的情慾之網,應該及時覺悟和解脫。”①他從口袋裡掏出女孩子送他的一張半身照片,還有一幅手帕,撿了一塊石頭,包在一起,站在岩石上,盡著力氣向太湖深處拋去。他以為這樣一來,所有的煩惱、苦悶,所有的感情糾纏和懺悔的痛苦,都可以拋開了。實際上,“情意的線,卻不是那麼好一刀兩斷的。夜裡決定了的事,白天可能又起變化。斷了的蛛絲,遇到什麼風,可能又吹在一起,銜接上了。”②這裡說得很清楚,事情還不是那樣容易了結,還有沒理清的相思債。這些沒有完結的故事,請到他的《芸齋小說二篇·無花果》③裡去讀吧——我們多次說過,這是紀實性極強的小說;但,作家既然題名“小說”,我們姑且先當小說讀。下面,我們就把這些片斷抄下來,已經和本書的傳主共同走了這樣長的路的讀者們,自己是可以判斷這個故事的可靠程度的:
四十三歲時,我病了,1958年春季,到青島休養。青島花木很多,正陽關路的紫薇,紫荊關路的木槿,猶為壯觀,但我無心觀賞。經過夏天洗海水浴,吹海風,我的病輕了一些,到了秋末冬初,才細心觀察了一下病房小院的景色。這原是什麼闊人的別墅,一座三層的小樓,樓下是小花園。花園無人收拾,花卉與野草同生。東牆下面,有幾株很大的無花果,也因為無人修剪,枝杈傾斜在地上。天氣漸漸涼了,有些為了來避暑的輕病號都走了,小樓就剩我一個人。有一個護理員照料這裡的衛生。她是山東蓬萊縣人,剛離家不久,還帶有鄉村姑娘的樸實羞怯味道。雖然不管樓房以外的衛生,卻把小花園看做她的管理範圍,或者說是她的經濟特區。花,她可以隨便摘了送人,現在又把無花果的果實,都摘下來,放在樓下一間小房裡。
我因為有病,不思飲食,平日有了水果,都是請她吃。有一天,她捧了一把無花果,送到我的房間,放在桌子上說:“我也請你吃水果!”
我說:“你知道,我不愛吃水果。”
她說:“這水果不同一般,能治百病,比崔大夫給你開的藥還有效!”
我笑了笑說:“我不相信,沒聽說無花果可以治神經衰弱。”
她說:“到這裡來的人,都說是神經衰弱。表面看來,又不像有病。究竟什麼是神經衰弱?為什麼我就不神經衰弱?”
我說:“因為你不神經衰弱,所以也沒法和你說清楚(下面,他說了症狀)。”
她聽了,笑了起來,說:“那樣,無花果治不了你的病。不過,它還可以開胃口,補肚子。你也別不給我面子,好歹吃一個。”
她說著從桌子上撿了一個熟透了的深紫色的無花果,給我遞過來。正當我伸手去接的時候,她又說:
“要不,我們分吃一個吧。你先嚐嘗,我不是騙你,更不會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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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果子輕輕掰開,把一半送進我的口中,然後把另一半放進自己的嘴內。這時,我突然看到她那皓齒紅唇,嫣然一笑。
這種果子,面面的,有些甜味,有些澀味,又有些辣味。
吃了這半個無花果,最初幾天,精神很好。不久,我又感到,這是自尋煩惱,自討苦吃,平空新增了一些感情上的糾纏,後來,並引起老伴的懷疑,我只好寫信給她解釋。她把信放在家中抽屜裡,不久就“文化大革命”,造反派把信抄了去,還派專人到青島去調查,當然大失所望。
……
“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老伴去世,我很孤獨寂寞,曾按照知道的地址,給那位蓬萊縣的女同志寫過一封信,沒有得到回信。這也是我的不明事理,痴心妄想。在那種時候,人家怎麼會回信呢?算來,她現在(指1987年)也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故事至此結束。為了照顧這個故事的首尾的完整,我們抄下這樣一大篇,並“超前”記錄了作家後來的事情。這時,他是七十四歲的人了,在故事的結尾,他還留下一段“芸齋主人曰”的飽經滄桑的喻世明言:“植物之華而不實者,蓋居十之七。而有花又能結果實者,不過十之三,其數雖少,人類實賴以存活。至於無花果,則植物之特異者耳,故只為植物學所重,並略備觀賞焉。”
這段雲煙往事,使孫犁頗起萍水相逢之念:“萍水相逢,就是當水停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