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習慣於山巒漠野,號角槍聲,勺飲壺漿,行軍熱炕,其實這都是反常的,都不是我們生活的目的。我們生活的目的,就是像眼前這個樣子,康樂富強!”
這番話說得振振有詞,孫犁不得不承認,那道理是對的。是啊,“我們生活的戰鬥的目的是全體人民的康樂富強,”——這,他也是贊成的。但現在這樣還不夠,例如,他覺得昨晚電影上映出的農民生活,離目前情景就很遠。另外,他也看到,天津的許多工人住區,還處於貧困之中,那些窄小的衚衕、老朽的磚房、低矮的灰土小屋,甚至還有那些有待清除的野葬和浮厝,那些孳生蚊蠅的穢水溝……都說明工人的生活也還不高,那裡的情況,在他看來,簡直和冀中端村那樣的集鎮沒有什麼區別。因此,他認為天津廣大的工人群眾也需要提高生活,需要改善他們的居住條件和衛生裝置。
這樣,如果說不是反駁,那也是含蓄地修正或補充了張同志的意見。他說:
如果有的同志有些牢騷,有些不開展,那只是說,從這些鄉下人來看,眼前這些人,很多還是過去那些不事生產的,而有時,他們樂的更沒道理,加強著他們的剝削的、寄生的、醜惡的意識。我們所以不能以眼前的樣子為滿足,是因為我們還需要繼續努力,建設起全體勞動人民的新的康樂富強的生活,在建設過程中,並改造人們的思想,傳統的優越感和剝削意識。①
進城初期,應該說他的生活進入了一個相對安定的時期;但人際關係方面的這種隔膜感、冷淡感,卻又困擾著他。這可以說是一種新的焦慮,在當時進城的人中間,恐怕還很少人有這樣的焦慮,——我們姑且也把這喚作一種“憂患意識”吧,——有誰料到,這種“憂患意識”,會出自一個不久前還被批評為有“小資情緒”(如他的短篇小說《碑》、《鍾》、《琴和簫》等,都曾受到過類似的批評)的作家呢?
他非常懷念從前在山地、在平原一起戰鬥過、生活過的那些人們,他慨嘆進城以後,人們已經不像在戰爭年代那樣互相掛念、互相關心,雖然生活在一個人口密集的大城市的“人海”裡,卻有些漠然而處、“相忘於江湖”了。
他大概也是懷著這種寂寞感,來理解和看待趙樹理的。1950年冬季,有一天早晨,趙樹理來到他住的地方。他們是頭回見面,談話內容,孫犁已不記得,但對趙樹理印象極深:“恂恂如農村老夫子,我認為他是一個典型的農民作家。”①見面之前,孫犁讀過他的《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等小說,那是在抗戰剛剛結束、從延安回到冀中以後。孫犁覺得,趙樹理的小說突破了前此一直很難解決的文學大眾化的難關;但是,如果沒有遇到抗戰,沒有和這一偉大歷史環境相結合,趙樹理的創作前途,就很難預料。所以,他認為趙樹理的成功,不取決於文字形式,也不單單取決於寫什麼(文學題材),也不取決於對文學藝術的見解和所學習的資料,——這些,以前的人們也都解決了或具備了,但並沒有出現趙樹理型的小說。趙樹理的成功,在於適應了時代的需要,“應運而生”。但是,當趙樹理進入城市,這朵花的顏色就暗淡了下來:隨著抗日戰爭的勝利,土地改革的勝利,解放戰爭的勝利,隨著全國解放的勝利鑼鼓,趙樹理離開鄉村,進了城市。
全國勝利,是天大的喜事。但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問題就不這樣簡單了。
從山西來到北京,對趙樹理來說,就是離開了原來培養他的土壤,被移置到了另一處地方,另一種氣候、環境和土壤裡。對於花木,柳宗元說:“其士欲故”。①
仔細品評一下這些話,不是也有些像是說他自己嗎?對於他,同樣是“其土欲故”。
不過,在進城初期,藉著戰爭年代建立起來的“餘風猶烈”的革命風尚,他還是寫了不少富有感染力的動人的作品,而且,當他寫作這些主要是反映過去年代的“歷史小說”時,他又生活在他所喜歡的那些人們中間了。
例如,我們前面提到過的《石猴》、《吳召兒》、《山地回憶》、《鞦韆》、《小勝兒》、《正月》、《女保管》等小說,就都寫於這個時期。他的僅有的兩部中篇之一的《村歌》②,也寫於這個時期,——根據篇未的日期,我們知道那恰好是新中國成立之前的一個月,即1949年9月1日。在這部小說裡,作者還為我們提供了一段關於人與人的關係的很有啟示性的描寫,讓我們也一併介紹一下。
小說描寫的事件的背景,是孫犁參加土改工作的那個張崗鎮——河間府通往保定府的大道上的一個重要村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