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的兩個朋友就把棺材蓋揭開了。家雲哇地大哭起來。
“媽媽,”她哭道,“媽媽媽媽……”秋蘭就同一根枯柴躺在裡面,臉變黑且幹了,像一朵老香菇。我兩個表妹使勁把家雲拉了開去,家雲還掙扎著要撲到棺材上去。我感到家雲哭得太認真了,眼淚多了並非好事。
那天晚上開了個追悼會。秋蘭單位來了很多人,秋蘭生前倒沒有人來,就是她住院的那段時間來看她的人也少,然而那天晚上卻來了很多人。秋蘭單位的工會主席致悼詞充分體現了“誇張”二字。按他悼詞的內容判斷,秋蘭起碼也是“勞動模範”,可惜秋蘭生前什麼都不是,連“工會積極分子”也尚未評過(秋蘭不擅於搞好群眾關係)。追悼會完畢,兩班樂隊鬧得不可開交,一班國樂一班管樂,一個勁較勁。國樂鑼鼓時不時喧聲震耳,嗩吶二胡京胡悲悲切切,唱輓歌的中年漢唱得如訴如泣,然而沒有人聽。銅管樂圓號小號拉號黑管薩克管大鼓小鼓聲音威猛不已,可是吹的樂曲與喪事風馬牛毫不相干,《運動員進行曲》《八月桂花遍地開》《血染的風采》《南泥灣》等等,還有一個尖嗓門女人唱,如果沒有花圈和祭帳,你還以為這裡是舉辦舞會。我開始總有味道不對感,好像你呷咖啡,卻是牛奶味。後又覺得這反倒好些,何必造出那種並沒人想同你一起悲傷的悲慼氛圍呢?就讓《八月桂花遍地開》吧。
13
秋蘭死後的第三個星期的一天上午,上完第三節課,剛走到辦公樓的門口,有人喊住我說:“何老師,你有電話。”我走進辦公室接電話,一拿起聽筒,原來是尚青青打來的。自從秋蘭住院起,我同她幾乎沒聯絡了,並不是我忘記了她,而是一想起她心裡就出現了障礙物。這種障礙物就是我總感到她是我頭上的災星。
1961年我同她做夫妻時,許多好事都同我失之交臂,牢房的大門倒對我很敞開。現在同她一重修舊夢,厄運就又找來了。“你現在忘記我了吧?”聽筒那邊送來一種自嘲味的聲音。我說:“天天都想。”“你吹牛皮唄?”“不是。”對方沉默了幾秒鐘,“我給你打過七個電話你曉得嗎?”“不曉得。”“好羅,就讓你裝一次蒜。”對方寬容道,看來你還沒醒,你來我家吃晚飯,我給你洗洗身上的晦氣。“她掛了電話。
傍晚,天上下著毛毛細雨,空氣裡有尿臊味,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好像一群雞鴨跑動。出門前母親問我哪裡去,我說:“我去同尚青青結束這種關係。”此刻我一邁進尚青青的家,心裡那根柱子就動搖了。我走到窗前,擰起淡紫色的百葉窗,點支菸,給自己那困頓的大腦提神。窗外雨淅淅瀝瀝下大了,天灰濛濛的,遠處的房屋隱隱綽綽一片使我徒增一種人生荒涼感。我想起了那首童謠:月亮巴巴,肚裡坐個媽媽媽媽出來買菜,肚裡坐個奶奶……尚從廚房走過來,身上飄著一股肉和藥的香味(她用天麻燉鴨子),坐到沙發上,她瞧我半天都不吭聲,便問我:“你現在討厭我了吧?”我說沒有。她繼續沿她的思路說:“真的你莫勉強自己。”她骨子裡殘存的一片高傲抬頭了,宛若一抹殘陽遠遠照過來。
我猛然憶起在大學裡的時候她有一根又粗又長的辮子直落到她纖細的腰幹上。那是我第一天走進教室時她第一次落在我眼底的身影。此刻,這遺失多年的一頁猛然放出一種清麗迷人的衝擊波,足可以把我心中的障礙物形成的大樹推倒。“你不要趕我走,”
我說。
她垂下的頭又抬起來瞥著我,那雙眼睛像一塘被糟踏了的渾水。
“我只是這一向腦殼沒轉過來,秋蘭的死讓我想了很多。”“我也想了很多,”她別開臉說,“我這一生活得很不抵!”“你很抵的。”我盯著她紅潤的下巴,“你有我愛你。有了愛,還要什麼呢?在湘江賓館同你一見面,我就感到埋下了幾十年的愛又復活了,感到如清泉一樣向你流去,生活的引力又把我拉向了你……”尚走攏來坐到了我腿上,把頭貼到我臉上,任我那任性的手撫摸她的腰和背……我感覺到她的淚水流到了我臉上,“你哭什麼?”我問她道。她反倒真哭了,身子蜷縮成一團,像只熊貓。我扳開她的臉,就用手掌揩她臉上那清亮的淚水,“我們很好的埃”“我不是哭現在,我是覺得我從來沒安排好過我自己。”“不要想這些,”我說。我想起早幾天我在《讀者文摘》上讀過一篇外國人寫的文章,對人類的成長階段和年齡進了重新劃分,並從某些動物的壽命延長到人類的壽命延長列舉了大量例項。這篇文章使我興奮。“按外國科學家對人類年齡重新劃分來看,我同你還是青年人。”我做出滿有把握的模樣說,“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