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還有妹妹。”楊騰順著她說了句,再看她一眼,忍不住坦白的糾正了自己。“不,豌豆花,沒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愛的,你是唯一的!”
楊騰乘臺車下了礦,臉上仍然帶著滿臉寵愛、驕傲,與快慰的笑。
這是豌豆花最後一次看到父親。
那天礦裡,到底是怎麼引起災變的,誰都弄不清楚。上午九點多鐘,全村都聽到那“轟”然一聲的巨響。礦口工作的工人開始狂喊,往外奔逃,煙霧灰塵帶著濃重的瓦斯味從坑口直湧出來。一聲巨響後又接連爆發了好多“轟隆隆”的聲音,逃出坑口的工人大喊大叫著:“瓦斯爆炸!礦塌了!礦塌了!”
玉蘭正在廚房裡包粽子,背上揹著兩歲的光美。在她腳下,豌豆花手裡拿著小匙喂光宗吃飯,光宗從不肯安安靜靜的吃完一頓飯,每餐都要追著喂上一兩小時。聽到爆炸聲,豌豆花手裡的飯碗和小匙全跌碎在地上。玉蘭拔腳就奔出小屋,一眼看到,全村的婦孺都往礦口狂奔而去。豌豆花也跟著人群往礦口飛奔,嘴裡倉皇、悲苦、恐懼、而驚怯的狂叫著:“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小光宗滿臉肉汁,赤著腳,緊拉著姐姐的裙襬,被摔在地上,他趴在那兒大哭起來。豌豆花顧不了光宗,她仍然昏亂的飛奔,狂喊著:“爸爸!爸爸!爸爸……”
第二天,報紙上有這樣一則新聞:瑞祥煤礦驚人慘劇二十七礦工活埋坑底轟然一聲山崩地裂僅僅掘出五具屍體那五具屍體中沒有楊騰,活著出來的人裡也沒有楊騰,受傷者也沒有楊騰。他在那二十二個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層坑道里,整個第三層坑道已完全崩塌。
第三天,報上又有一則新聞:瑞祥災變天愁地慘救助延擱生還無望家屬悲慟哀哀呼喚災禍責任宜嚴加調查不管坑下生還有望無望,玉蘭帶著豌豆花、光宗、光美,還有上百受難家屬,都苦守在坑口,看著搶救人員、警方,及工程人員不斷的挖掘,挖掘,挖掘……玉蘭早已哭腫了眼睛,豌豆花呆呆的坐在坑口,自從災變發生後,她始終沒有離開過坑口。每當有一具屍體挖出來,她就用小手掩著臉哀鳴,直到證實不是楊騰,她又閃著淚光喊:“爸爸還活著,爸爸還活著!”
一星期後,他們終於掘出了楊騰,他全身都燒成了焦炭,只有面目仍然可辨。他當然不可能還活著。豌豆花沒有見到屍體,一位警察伯伯死命把她眼睛遮住抱走了。她只聽到玉蘭呼天搶地的大哭聲:“楊騰呀!你把我們母子四個一起帶走吧!一起帶走吧!一起帶走吧!”
第四章
接下來的兩年,豌豆花整個的命運,又有了巨大的改變。
事實上,楊騰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別了。正像玉蘭和她的“幸福”告別一樣。
玉蘭在楊騰死後,領到了一筆礦主發的撫卹金,帶著這筆錢,帶著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有一條路可走……回到烏日的孃家去。
到了烏日的孃家,玉蘭才發現孃家的情況複雜,四代混居,一直沒分家。從伯公叔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幾乎有一百多口人。雖然每支都另外蓋了房子,可是農村鄉下,祖傳下來,一共就幾畝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蘭沒有謀生能力,卻有三個那麼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頭。阿婆擁著她,只是不停的掉眼淚,掉完眼淚,就反覆說著幾句真心的話:“再嫁吧!找個好男人,找個肯要這三個孩子的好男人,再嫁吧!沒有二十來歲的女孩就守一輩子寡的!當寡婦,你是太年輕了!聽我的,玉蘭,要再嫁,也要趁年輕呢!年紀大了,就沒人要了!”
玉蘭哭著,她忘不掉楊騰。
但是眼淚是哭不回楊騰的,哭不活楊騰的。
玉蘭哭了半年多,聽了好多伯母嬸孃妯娌間的冷言冷語,撫卹金轉眼也用掉好多,她認了命。就像楊騰當初認命再娶似的,玉蘭再嫁了。
玉蘭這次再嫁,並不是自己愛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對方住在烏日鎮上,開個小五金店,薄有積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這一點打動了玉蘭吧,她總忘不掉楊騰的溫和及體貼。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較大男人主義,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談不上地位。所以,玉蘭再嫁,實在談不上感情,也沒經過什麼深思熟慮,雙方只在媒人做主下,見了兩次面,對方年紀已四十歲,身材高大,瘦長臉,頭頂微禿,下顎尖尖的,雙頰瘦瘦的,眉毛濃濃的,眼睛深深的,看起來有點兒嚴峻。不過,玉蘭是沒資格再挑漂亮小夥子的,人家肯連三個孩子一塊兒娶過去,玉蘭就沒什麼話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