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紅腫……她沒有抱怨過,甚至沒有後悔,她只是不知不覺的衰弱下去。
奶媽是春天去世的,那時,曼亭剛剛知道懷了孕,奶媽臨終時是含著笑的:“亭亭,”她喚著她的乳名:“給楊家生個兒子!生個男孩子,楊家等著他傳宗接代!”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女孩子?為什麼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轉著頭,室內三個老婦人的聲音嗡嗡的響著,像來自遙遠的深谷:“……不許碰水缸!產婦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頭髮,把她架起來……”
又有人把她架起來了,她全身軟綿綿,頭髮被拉扯著,痛、痛、痛。最後,她仍然躺下去了。室內似乎亂成了一團。
“……唸經吧!阿婆,快去買香!”
“……外省郎,燒香吧,燒了香繞著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喚回來……”
“……到神桌下面去跪吧……”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著。怎麼呢?難道她要死了嗎?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渙散的神志。不行,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帶孩子,她還要幫楊騰生第二胎,她還要在楊騰帶著滿身煤渣回家時幫他燒洗澡水,她還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的睜開眼睛,喃喃的低喚:“楊騰,楊騰,孩子,孩子……”
楊騰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睛又紅又腫,粗糙的大手握著她那纖細修長的手,他的聲音沙啞粗暴而哽塞:“曼亭!你不許死!你不許死!”
“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燒香哪,燒香哪!唸佛哪!”
空氣裡有香味,她們真的燒起香來了!有人喃喃的念起經來……而這一切,離曼亭都變得很遙遠很遙遠。她只覺得,那熱熱的液體,仍然在從她體內往外流去,帶著她的生命力,往外流去,流去,流去。
“孩子,”她掙扎著說:“孩子!”
“她要看孩子!”不知是誰在嚷。
“抱給她看!外省郎,抱給她看!”
楊騰顫巍巍的接過那小東西來,那包裹得密密的,只露出小臉蛋的嬰兒。他含著淚把那脆弱而纖小得讓人擔心的小女嬰放在她枕邊。她側過頭去看孩子,皺皺的面板,紅通通的,小嘴張著,“咕哇……咕哇……”的哭著,眼睛閉著……
曼亭努力的睜大眼睛看去,那孩子有兩排密密的睫毛,而且是雙眼皮呢!像楊騰的大雙眼皮呢!
“她……會長成……一個很……很美很美的……女孩!”
她吃力的說,微笑著,抬眼看著窗外。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開的季節,窗外的小院裡,開滿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雲霧,紫色的花蕊。她……這小嬰兒……出生在豌豆花盛開的季節。
“豌豆花。”她低低的唸叨著。“紫穗,楊紫穗!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她握著楊騰的手逐漸放鬆了,眼睛慢慢的闔攏,終於閉上了。生命力從她身體裡流失了,完完全全的流走了。
“咕哇,咕哇,咕哇”新的生命力在吶喊著。
楊騰瞪著那張床,那張並列著“生”與“死”的床。他直挺挺的跪在床前,兩眼直直的瞪視著,不相信發生在面前的事實。他不動,不說話,不哭,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那兒。
一屋子唸經誦佛的聲音。
那女孩就這樣來到世間。
她的母親臨終時,似乎為她取過名字,但是,對屋裡每一個人而言,那名字都太深了,誰也弄不清楚是哪兩個字。阿土嬸曾堅持是“紙碎”或是“紙錢”之類的玩意,認為這女孩索走了母親的命,所以母親要她終身燒紙來祭祀。楊騰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曼亭曾重複的說過:“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於是,她在小村落中成長,大家一直叫她“豌豆花”。
她沒有名字,她的名字是“豌豆花”。
第二章
豌豆花出生後的三個月,楊騰幾乎連正眼都沒瞧過這孩子,他完全墜入失去妻子的極端悲痛中。一年之內,他母喪妻亡,他認為自己已受了天譴。每天進礦坑工作,他把煤鏟一鏟又一鏟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賣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全心的悲憤都借這煤鏟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礦場裡最模範的工人。礦坑外,他是個沉默寡言,不會說笑的“外省緣投樣”,“緣投”兩字是臺語,“樣”是日語。翻成國語,“緣投”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