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領略了平常苦難中的絕望,他就會明白,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辭是多麼浮誇,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麼做作。
2
不要對我說:苦難淨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敏感的心靈,悲劇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臺上的繪聲繪色,來掩蓋生活中的無聲無息!
縱然苦難真有淨化作用,我也寧要幸福。常識和本能都告訴我,歡樂比憂愁更有益於身體的保養,幸福比苦難更有益於精神的健康。
縱然苦難已經臨頭,我已經身陷悲劇,我也無意奢談淨化,自許崇高。對人生的覺悟來自智慧,倘若必待大苦大難然後開悟,慧根也未免太淺。我真正要留意的是在苦難中自衛,保護心靈的健康。我自知能夠超脫,倒是要防止過於看破,從此不能夠執著。
縱然苦難終於把我壓垮,悲劇終於把我毀滅,我也只好自認倒黴,無需有人來安慰我說:苦難淨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
3
西塞羅說:〃不但幸運本身是盲目的,而且使享用它的人也成為盲目的。世上沒有比交好運的傻瓜更不可容忍的了。〃
這話說得很漂亮。不過,傻瓜不交好運,甚或交了惡運,是否就會不是傻瓜了呢?
其實,人生在世,總會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難,世上並無絕對的幸運兒。所以,不論誰想從苦難中獲得啟迪,該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機會和材料的。世態炎涼,好運不過爾爾。那種一交好運就得意忘形的淺薄者,我很懷疑苦難能否使他們變得深刻一些。
我相信人有素質的差異。苦難可以激發生機,也可以扼殺生機;可以磨鍊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啟迪智慧,也可以矇蔽智慧;可以高揚人格,也可以貶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質如何。素質大致規定了一個人承受苦難的限度,在此限度內,苦難的錘鍊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則會把人擊碎。
這個限度對幸運同樣適用。素質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難,也能承受大幸運,素質差的人則可能兼毀於兩者。
4
智慧使人對苦難更清醒也更敏感。一個智者往往對常人所不知的苦難也睜開著眼睛,又比常人更深地體悟到日常苦難背後的深遂的悲劇含義。在這個意義上,智慧使人痛苦。
正因為如此,中國的哲人說:〃絕學無憂。〃外國的哲人也設問:〃為了能夠幸福,人最好是否對自己無知呢?〃
然而,由於智者有著比常人開闊得多的視野,進入他視界的苦難固然因此增多了,每一個單獨的苦難所佔據的相對位置卻也因此縮小了。常人容易被當下的苦難一葉障民智者卻能夠恰當估計它與整個人生的關係。即使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由苦難的表象洞察人生悲劇的底蘊,但這種洞察也使他相對看輕了表象的重要性。
由此可見,智慧對痛苦的關係是辯證的,它在使人感知痛苦的同時也使人超脫痛苦。
5
面對社會悲劇,我們有理想、信念、正義感、崇高感支撐著我們,我們相信自己在精神上無比地優越於那迫害乃至毀滅我們的惡勢力,因此我們可以含笑受難,慷慨赴死。我們是舞臺上的英雄,哪怕眼前這個劇場裡的觀眾全都渾渾噩噩,是非顛倒,我們仍有勇氣把戲演下去,演給我們心目中絕對清醒公正的觀眾看,我們稱這觀眾為歷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面對自然悲劇,我們有什麼呢?這裡沒有舞臺,只有空漠無際的蒼穹。我們不是英雄,只是朝生暮死的眾生。任何人間理想都撫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災人禍面前也談不止什麼正義感。當史前人類遭受大洪水的滅頂之災時,當龐貝城居民被維蘇威火山的岩漿吞沒時,他們能有什麼慰藉呢?地震,海嘯,車禍,空難,瘟疫,絕症……大自然的惡勢力輕而易舉地把我們或我們的親人毀滅。我們面對的是沒有靈魂的敵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優越自慰,卻愈發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沒有上帝來拯救我們,因為這災難正是上帝親手降下。我們憤怒,但無處洩憤。我們冤屈,但永無伸冤之日。我們反抗,但我們的反抗孤立無助,註定失敗。
然而我們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許,沒有浪漫氣息的悲劇是我們最本質的悲劇,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氣是我們最真實的勇氣。在無可告慰的絕望中,我們咬牙挺住。我們挺立在那裡,沒有觀眾,沒有證人,也沒有期待,沒有援軍。我們不倒下,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肯讓自己倒下。我們以此維護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後的尊嚴——人在大自然(=神)面前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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