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趕快叫走!走得晚就趕不到要飯的地方了。
我娘不反對了,默默地把她準備好的兩碗谷衣炒麵叫我大姐背上。谷衣炒麵就是在輾子上輾下來的穀子皮,穀殼殼。炒熟,磨細,能煮湯,也能幹吃。
從第三鋪槐樹灣天不亮走起,路過寧家灣和萬家岔,到萬家岔時天亮了。這時候又颳風又下大雪,身上刮透了,腳上的鞋溼透了——因為沾在腳上的雪化了。雪花飄飄,寒風割臉,確實凍得受不了,但兩個姐姐催著我快走。她們說還沒出第三鋪公社呢,遇上公社幹部非擋回去不可。公社有規定,社員不許外出逃荒,那給社會主義丟臉,給公社幹部丟臉。
又走到溫泉、西川,沒進通渭縣城,後晌上了北山。北山上白雪茫茫,除了黑楚楚光禿禿的在北風裡日日響的樹棵子,山樑融化在茫茫的白雪裡。大雪旋裹的雪柱子在空中旋著轉著。天黑了下來。我們走一步腳下就咕吱吱響一聲。我害怕得很,怕狼,怕夜裡凍死,可我姐說前邊有個村子,我們今天緩在那裡。我跟著走,進了山樑東坡窪窪的一個村子,兩個姐姐領著我找住處。央求幾家都不叫住,後來找到一個老大媽家,老大媽把我們收留下住了一夜,她說她家的娃娃也要飯去了。老大媽家還有兩個小娃。大媽小個子瘦得很,和我娘一樣瘦,風能颳倒的樣子。炕燒得很熱,幾個人擠著睡了一夜。這天走了一整天沒吃東西,我口乾,吃不下去。姐姐也沒吃,她是給我留著不敢吃,怕頭兩天要不上吃的餓著我。大媽給我們燒著喝了點開水,把我們的鞋放在炕角上烘乾。
天亮後繼續走,走在去義崗川的山樑上聽見前邊有馬車的聲音。當時我已經走不動,大姐說趕快走趕馬車去!到車上坐一下。追了一截,馬車下山了,走彎來彎去的車路,我們走截路從坡上溜了下去,追上了。我姐央求趕車人:把我兄弟帶一下,兄弟走不動了。趕馬車的不叫坐。這人三十歲左右,戴頂皮帽子,穿皮襖,爛布鞋,坐在車轅上。我姐嘴裡央求帶一下,一邊說,一邊把我抱上了車。坐上後趕車的再沒說啥,兩個姐姐也爬上車來。一直坐到義崗川,馬車進了一家大車店停下,我們下來。趕車的進了一間房子,我大姐進了另一間房子,要點水出來叫我喝。把碗還回去時央求那房裡的一個女人,女人叫我們進去了,上炕,和這女人睡在一盤炕上。
第二天早上我姐一定要我吃幾口谷衣炒麵,說再不吃就餓垮呢!兩個姐姐都吃了,我還是沒吃,吃不下去。谷衣太乾,在家煮湯能喝下去,幹吃我真吃不下去,扎嗓子,苦。再上路我就走不動了,餓得洋混子[10]了,腦子木呆呆的腳抬不起來了,不會走路了。兩個姐姐拉著我走,上山的時候從後邊推著我,輪換著推。這一天又走了四五十里路,——三天總共走了一百五十里路——傍晚時走到一個名叫沙家灣的地方。大姐說前頭有個獨莊子[11],上次她和二姐來這兒要飯吃飽過肚子。
我大姐二姐要過一次飯了,她們認路,也認識大多數地方叫得上名字。大姐十七歲,二姐十五歲,我十歲。大姐已經說好婆家,原定1959年正月婆家娶親的,1958年生活緊張了,婆家來人說緩一緩,過了這一段艱苦時期再結婚。大姐比二姐長得俊,瘦高條,二姐長得矮,胖,那時也不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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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3)
聽兩個姐說能要上吃的,我就鼓勁兒走。一會兒走到那個獨莊兒,卻是沒一個人——莊子在,人搬走了,空空個兒。我們三個人一下子洩氣了,撲騰坐在地上了。
坐了一會兒,大姐說,緩一下咱還走,沒人怎麼辦!我已經站不起來了,是我大姐拉我起來的,拉著往前走。走到溝底裡,有十幾戶人家,我們就去要飯。這是離開家三天來我們第一次要飯;前兩天沒要飯,光趕路了,到了村子就是找地方過夜。這都是我大姐決定的,她要過一次飯有經驗,知道在通渭縣境內要不上飯。到這個村莊,我姐說能要飯了,我們就開始要飯了,但是連著要了幾戶人家,都沒要上:家裡的大人開會去了,娃娃們在家。我姐說,誰家也沒幹糧,吃飯的時候再要吧。我們就在街上坐著等大人。天快黑時大人們回來了,各家的煙筒冒煙了,我們開始要飯。我沒要過飯,不敢要,大姐領著我要;二姐分開了,她自己去要。頭一家要飯,我姐站在門口喊,大奶奶,給上些吃的。喊了幾聲沒人出來,也沒人答應。我拉姐的手叫我姐快走。我那時還羞得很,要飯是丟人的事;我還害怕得很,我也不知怕什麼,反正心裡恐懼得很。我姐不走,連續喊大奶奶給上一些吃的。終於,一個老婆婆出現了,花白的頭髮,瘦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