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了就擦掉嘛。你沒擦過嘛!上官芳有點不滿意的口氣說。
你來看一下嘛!
黃玲珍不屈不撓,上官芳便有點急火攻心的樣子,放下尿尿的孩子之後順著兩張大通鋪中間的過道咚咚咚走過去,粗厚著嗓子說:
咋了?咋了?
黃玲珍手裡抱著個小姑娘,就兩三歲的樣子。她的腿被黃玲玲的雙手分開著,擺在地下的便盆裡有一點點膿血。黃玲珍說,你看枕頭邊上。
枕頭旁邊有一大攤血。
黃玲珍又說,那是吐下的。
上官芳覺得問題嚴重了,大聲喊一個正在給另一個小娃擦臉的大女子:改娃,你快去把林大夫叫一下……
誰知她的話還沒說完,林大夫推門進來了,問:
出什麼事了?
上官芳說,林大夫你快來看一下。這是李院長剛才送來的個娃娃,又吐又拉。吐的是血!
林大夫叫林保新,福建人,上海醫科大學畢業,1955年支援大西北建設來到定西專區的,還不到三十歲。他過去看了看,說,快,給她輸液!
很快就輸上液了,林保新開的藥方,上官芳扎的針,輸液瓶掛在頭頂上。這是一間大房子,像是倉庫,從這頭到那頭兩排大通鋪,中間過道的上空扯了一根鐵絲,專門用來掛輸液瓶的。
黑眼睛(2)
這是1960年的初冬。這一年的夏季,饑荒迅速地從通渭縣蔓延開來,蔓延到定西專區各縣,蔓延到相鄰的平涼專區和天水專區,蔓延到甘肅全境。定西地委的領導指示定西專署兒童福利院要擴大,要多收孤兒,因各縣民政局的壓力太大。於是定西縣和隴西縣的許多孤兒都送到這兒來了,大的十三四歲,小的才兩個月。大娃娃們住到了新開闢的福利院二部——原地委講師團院內,小娃娃們還留在老地方——專區物資局和徵用的兩傢俬人宅院裡。
病房設在物資局的一個庫房裡,住了五六十個患病的娃娃。只有一個大夫,一個保育員,還有幾個孤兒當中挑出來的大女子照看他們。
輸上液體之後,上官芳支使那幾個大女子給娃娃們擦臉,她坐在床頭上守著那個小姑娘。
這小姑娘她看見過。前兩天她從院子裡走過,見幾個來得早已經換過肚子恢復了健康的小姑娘跳房房玩,這小姑娘腿軟得站不起來,在臺階上坐著,但她又不甘寂寞,就從臺階上爬下來,往人多的地方爬。
這娃娃除了一雙大眼睛撲稜撲稜地動,身體已經沒一點精神了,靜靜地躺著。臉白得像一張紙。她的頭皮光溜溜的泛著青光。進了福利院的男娃娃女娃娃都要剃頭,他們原先的頭髮里長滿了蝨子。傷寒已經在福利院肆虐兩次了!剃完了頭到縣人民浴池洗澡,換上新衣裳。舊衣裳在澡堂子的院子裡就地點火焚燒。
小姑娘的臉上有一道傷疤,從鼻樑到左邊的臉。
小姑娘的眼睛撲稜撲稜閃著,眼睛盯著鐵絲上掛的輸液瓶,又看看上官芳。上官芳看出小姑娘疑慮不安的神情了,因為娃娃們都沒輸過液,看著一個大瓶子掛在頭頂既新奇又恐懼。為了消除孩子的疑慮,她說:秀兒,這藥給別人都不打,給你用上了。明天你就不拉肚子了。這是好藥。
秀秀擺在枕頭上的頭點了一下,大眼睛撲稜了一下。這孩子的眼睛出奇的大,眼珠又特別黑,還是雙眼皮。由於消瘦,雙眼皮的褶線非常清晰。眼睫毛又密又長。
秀兒,你是哪裡人?
我家是隴西的。
你咋來這兒的?
牲口馱來的。
為了和孩子多說話,上官芳故意說:秀兒,你本事大得很——你才幾歲,就敢騎牲口?
不是騎來的,是馱來的。一個驢馱的,一邊一個背鬥,我在這邊的背鬥裡,我哥在那邊的背鬥裡。
你哥呢?你哥叫啥?
我哥歿了。牲口到福利院,邢大大卸背鬥哩,一看我哥沒氣了。李叔叔叫邢大大馱回去了。
想著透過談話轉移孩子思想的不安,不料引出如此沉重的話題。怕孩子傷心,上官芳立即轉移話題:
秀兒,你把不把?
想把。我忍著呢。
能忍住嗎?
我用力忍著。我不願意麻煩阿姨。
要把還得把,阿姨不嫌麻煩。
阿姨,你真好。
這時候好幾個孩子要拉屎,上官芳就忙去了。這一天秀秀拉了十幾次,每次不是血就是膿,又吐了兩次血。黃昏時林保新醫生說就看今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