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這一片坡地上長滿了綠油油的洋芋秧子,開著鈴鐺一樣的白花,黃色的花蕊。秋天到來的時候,他和幾個娃娃還在這裡偷過洋芋,燒著吃。燒洋芋的情景有趣極了:就在地邊的塄坎上挖一個小水桶樣的坑坑,圍著坑坑沿沿用雞蛋大的土疙瘩往上壘起一尺多高的圈圈;圈圈越往上越小,最後收了口。從塄坎的側面再掏一個洞,和坑坑底部掏通,這是燃火的灶眼。然後娃娃們就到溝裡去拔蒿子、灰蓬和駱駝蓬,點著了,從灶眼裡燒。那個坑坑就是灶膛,火苗躥上來從土疙瘩縫縫裡往外冒。燒上一頓飯的時間,一大堆蒿柴燒完,就把灶上的土疙瘩燒紅了,再把洋芋從灶眼裡塞進去,把燒紅的土疙瘩捅倒,把洋芋埋上。再拿乾土壓上。過上一頓飯的時間把灶挖開,洋芋就都熟了,洋芋外頭都燒成了硬硬的黃殼殼了,咬開,裡邊的瓤子又沙又白又香。
哎呀,那一年的洋芋長得又大又多!他聽娘說過,那一年風調雨順,不光是洋芋,還有小麥、穀子、糜子都長得好。
但是那一年的莊稼並沒有豐收,大去引洮工地了,娘和大姐被縣上徵去修溫泉到縣城的公路。其他人家也都這樣。——好些年之後,當自己的兒子長到他現在這個年齡的時候,他才明白了,當年父親、娘和大姐參與勞動的是形象工程。形象工程並不是後來才發明的,1958年就有了——由於勞動力都去搞形象工程了,那一年的麥子、糜谷都落草[2]了。到了深秋,下雪了,洋芋稈稈還長在地裡,沒人挖。但這時縣上要來工作組檢查秋收工作,隊長就把奶奶也喊到地裡,公社把學生娃娃們趕到地裡。一幫小腳老太婆、娃娃和老漢能幹啥活呀,眼看著工作組就要到生產隊了,隊長命令所有的人通宵達旦地搶收——把洋芋稈稈拔掉!工作組檢查後很滿意:槐樹灣和第三鋪公社的洋芋收完了!可是農民們遭殃了,冬季開始捱餓,轉年春天人都走不動路了,莊稼沒種上。到青黃不接的五六月就死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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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孤兒院(2)
飢餓中的人們什麼辦法沒想呀:拿著掃炕的笤帚到地裡掃落草的糧食,大雪封山的日子去挖凍得硬邦邦的洋芋地,夏天也挖……
凍爛又風乾的洋芋好吃得很!它變得黑黑的,和風乾了的驢糞蛋蛋一個顏色;咬起來柔筋筋的;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香味。
但是,畢竟這乾旱的萬岔梁的坡地被人翻過很多次了,像是梳子梳了篦子篦了……拴拴和奶奶挖呀找呀,直到飯時候,才撿到兩塊黑黑的雞蛋殼殼大的洋芋皮皮。看來這是被人們遺漏卻被雀兒嗑得剩下的殼殼。後來,奶奶直起腰來往腳下的村莊往遠方起伏洶湧的群山看了看,說,拴拴,咱回家吧,凍著挖不動。
拴拴早就沒信心了,說,就不該來。
由於他們走來走去走到兩個山樑梁中間的山溝溝來了,兩個人就順著山溝溝往下走;這裡沒有梯田的坎子,好走一些。
順著山溝溝下去就到了他們上山的路上,這裡離著槐樹灣很近了,轉過左手的山樑梁就到了。這是個壪子,路也淺淺地彎進山溝裡來。奶奶到了這兒往左右看了看,說拴拴:你前頭先走,我後頭就來。
拴拴明白,奶奶是要尿尿,便接過奶奶手裡的一把鏟子提著提籠兒往前走。只是他才走了十幾步,就和左手山樑梁的小路上走過來的幾個人相遇了。他急忙地喊:
哎……哎哎!
那幾個人走得快,前邊兩個戴茶色眼鏡的人瞪了他一眼還往前走,後邊的一個人說了一聲你哎啥哩!
有人……有人……
拴拴沒好意思說出奶奶尿尿的話來。他認出來了,先走過去的一個人正是前幾天他在生產隊辦公室看見的和隊長吃飯的人。捱過隊長打以後才知道了,那人是公社的一個什麼書記。他不敢攔這幾個人了,就急忙回頭喊,奶奶,快,有人來了!
可是奶奶已經蹲在地上了,聽拴拴喊還抬頭望了望,卻又沒站起來。沒辦法,餓軟了的人體質很弱,身體的各種功能變得很差了,尿憋了就得尿,憋不住,解褲帶慢一點就要尿褲;再說,奶奶已經尿開了,哪還收得住!
奶奶尿完了才站起來。這時候那三個人已經走到離奶奶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奶奶匆匆忙忙提褲子系褲帶,還抻了抻破破爛爛的棉襖衣襟。奶奶很尷尬,臉上先是露出羞慚慚的神色,繼而輕輕地叫了一聲:
王書記……
王書記不出聲瞪著奶奶,奶奶便把羞色改成了笑容,怯怯地說:
王書記,你去槐樹灣了?
王書記還是不出聲。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