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人,是否真的像外頭傳說的那樣,變成了一個非常傲慢、非常排斥、非常霸道、非常不能合作、非常自以為是的一個人?在曾經的一個長時間裡,高福海曾是宋振和最敬佩的一個人。他堅毅,強硬,有主見,能吃苦。特別讓宋振和看重的是,這傢伙對岡古拉的未來有一套自己的設想和安排,並且長時間以來,頑強地,力排眾議地在岡古拉一步步實現著自己的這套設想。這在眾多基層主官中,實屬少見。但後來為什麼變了呢?他真變得那麼“可怕”了?他懷疑。為此,兩年多前,他曾親自去岡古拉接觸過高福海。從直接獲得的印象看,高福海比起多年前,稍稍顯得有些沉悶、固執,但依然坦蕩、直爽。那一副自信的眼神中,依然閃爍著狡黠和探求的光澤。宋振和沒法想象這樣一個人近年來怎麼會發展到只靠一批十六七歲的小娃娃和幾個歷史上曾經犯過嚴重錯誤的人在控制和管理岡古拉?而且居然還拒絕外出參加任何會議。最近這段時間,據說連家門都很少走出了……
岡古拉是個很特殊的地方。它地處邊陲,原先有個邊防軍的現役建制團在那兒駐守。由於種種政治和外交的原因,這個現役的建制團後來後撤,在它的防區建起了這麼一個不軍不民、亦軍亦民的“岡古拉農場”。農場人員雖少,但場長政委卻仍享受縣(團)級的待遇,而哈拉努裡鎮的鎮長和書記只夠到科(營)級。按說它本不該歸屬哈拉努裡鎮管轄。但它離所有本該管轄它的那些單位部門都太遠太遠,由省政府和省軍區聯合發文,做了這麼個古怪的決定,把它交由離它最近的哈拉努裡鎮“託管”。而最近的哈拉努裡鎮離它也有一百六十八公里。有了這個“託管”,哈拉努裡鎮的所轄面積整整擴大了一倍。在包容了這片神秘而又廣闊的荒原後,哈拉努裡在所有人眼裡也變得神秘和重要起來。宋振和一直想在岡古拉做點什麼,但礙於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一直沒能早早地把手伸過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握住這個級別比他高、資歷比他老、年齡也比他大許多的“高福海”。這是他不敢把手早早地伸過去的重要原因之一。當時他同樣拿不準的是,我這個“年輕娃娃”是否也有這個志向,有這個勇氣,跟他一起去“把握”那個高福海,在岡古拉好好做一點事情。所以,猶豫再三,那天,他還是沒有來找我說明他的真實“用意”……
吃午飯時,領導們還沒走。但等吃罷中午飯,我歪在兵站司務長那個特別暖和、又特別雜亂的小屋裡,稍稍打了個盹兒,醒來再一瞧,竟然全走空了。兵站再一次又只剩下了滿院的荒蕪和全部的空鳥窩,只有一陣陣很平淡的風在窗外林間的雪地上孤獨而又悽清地來回穿梭,彷彿這兒從來也沒接待過什麼人,召開過什麼將要左右岡古拉命運的秘密會議,也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似的。連宋振和和張書記也走了。
傍晚時分,我到達沙黑裡克老風口。翻過這個風口,就是岡古拉了。但不幸的是,我被告知,風口有風——哦,這話說得不夠準確。因為,風口一年四季天天都有風,“大風三六九,小風天天有”。假如有人跟你說,今天風口沒風,只是說那兒正常地颳著三四級、五六級的風。假如有人跟你說,今天風口有風,那就表明,風口正在刮的是特大級的風,是能夠把拖拉機刮翻在路溝裡的那一號風。那天,刮的正是這一等級的風。風口的雪已經堆到道班房屋頂那麼高了。兩輛專門用來清道的斯大林一百號推土機,也已經讓雪埋沒。其中一輛,據說還讓一陣瞬時風力達到十七級的狂風折翻在了路溝裡。為此,交管部門宣佈封路。兩小時後,一兩百輛過路貨車客車把沙黑裡克鎮上所有能停車的空地都佔得滿滿當當的了。鎮上僅有的兩三家旅社客店,連過道里都坐滿了疲憊不堪的過客。憑著司機的老關係,我倆好不容易才在一家老字號的大碗羊肉湯麵店的店堂裡爭到一個空隙;待安頓下自己,天色便漸漸暗淡了下來。因為風雪只在風口處肆虐,而高高聳立在西邊地平線上的風口,離鎮子還有三四公里遠,所以,整個鎮子顯得異常安靜。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的氣溫,好像把一切都凍結了起來,狗不叫貓不躥,一根根炊煙柱子,也都像是凝固了似的,筆直筆直地懸掛在空中。明淨的四野,在晚霞迴光返照的對映下,唯有風口處有一小塊深灰色的雲霧在那兒蠕動翻滾。那塊雲霧,濃淡不均,像一個軟體妖魔似的,無聲無息地,時而匍匐蔓延,時而又收縮凝聚,時而特立突兀得讓人感到恐怖,時而又千姿百態得讓人感到神奇無比。經驗告訴人們,只要那團雲霧消失,就說明大風已離開風口,人車就能安全透過。但,多長時間它才肯消退?那就難說了,要看老天爺的興致和肚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