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我的父親那一年七歲,已經記事了。那一段時間,每天只要一出家門,他總是能看到街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個很多餓死的人。每天都有人推著獨輪車,把這些皮包骨頭的死者扛上車,跟落柴火一樣碼起來,再拉到城外什麼地方去。滿街都是乞丐和掠食者,今天還是個活人,明天就可能成為餓殍,被人扛上獨輪車埋了。饑荒雖重,但街上該賣什麼還賣什麼,照樣繁華景象。一天,我父親看見一個老太婆剛買了一個燒餅,正準備吃時,一個十四五歲、蓬頭垢面的男孩突然從後面跑去搶走了老太婆手中的燒餅,一邊跑,一邊大口大口吃,還往燒餅上吐唾沫。老太婆見自己的燒餅被搶走,跟在後面攆了幾步,無奈小腳跑不快,追不上了,於是號啕大哭起來。
饑荒往往是人為造成的。當時,河南駐紮的是國民政府軍湯恩伯部,黨務、政務、軍務、民生大權均集於湯恩伯之手,河南省政府有名無實。湯恩伯這個人,原本也算抗日名將,無奈他剛愎自用、貪婪冷酷。中原大饑荒時適逢湯部大搞擴軍,除了抓丁拉夫,還透過吸收土匪、地主武裝、雜牌部隊、反正偽軍等擴充勢力。在此基礎上,湯恩伯部一度發展至四個集團軍、三十萬官兵,基本上靠河南一個省支援。當時河南一半以上的地盤和人口已經淪陷,剩下的殘山剩水卻要供養三十萬大軍,老百姓自然苦不堪言。
然而,湯部這個“胖子”卻是虛胖,部隊素質良莠不齊。特別是雜牌部隊和反正偽軍,原本就擅長擾民,此時更打起“中央軍”的大旗,抗日不力、搜刮有方。湯恩伯為了維持軍餉,在大災之年仍不顧百姓死活,大事徵收所謂的“湯糧”,弄得百姓流離失所、人盡相食。當時有民謠一則:“河南四荒,水旱蝗湯”,其中的“湯”就是指湯恩伯。
此外,一九四二年河南災情雖重,但排除戰亂原因,假如當時國民政府高效廉潔、努力賑災,那麼餓死的人肯定會少很多。然而,雖然河南省政府多次向重慶方面彙報災情,但上面無論如何就是不信。因為當時上上下下的吏治都非常腐敗,下面的官僚經常謊報災情騙取賑災款項和物資中飽私囊。謊報得多了,上面也就把災情彙報當成“狼來了”,不予理睬。不但不信,還不允許國內報刊予以報導。直到一九四三年河南饑荒的慘狀被媒體披露後,救災的物資、款項才陸續抵達。在此之前,軍餉、捐稅都沒有任何減免。
在當時全世界都在關注斯大林格勒、阿拉曼和中途島這些著名地名的背景下,中原大饑荒能夠被世界知曉,全靠一個叫白修德美國人。白修德是美國《時代》雜誌記者,他於一九四三年二月來到河南實地採訪,饑荒地區人相食、賣兒女、餓殍滿地的慘像讓他感到萬分震驚和心痛。白修德在披露上述訊息的同時,也透過各種途徑見到蔣介石向他面呈河南災情。蔣介石這才下達了賑災的命令,但還是遷怒於那些為白修德發電報的洛陽電報局官員,把他們給槍斃了。
到了抗日戰爭後期,國民黨的行政體系早已是糜爛不堪。即使蔣介石下令救災,各級官員仍舊借救災之名斂聚錢財,效率也十分低下。救活人命最需要的物資就是糧食,但發放得又少又慢;而同時,卻又運來大批不能吃、不能穿的紙幣。即便是這批紙幣,在發放時還要扣除所欠捐稅,最後落到災民手中的所剩無幾。
河南省饑荒從一九四二年持續到一九四三年年底。到了一九四四年日軍發動豫湘桂戰役時,為了收買人心,日軍大量散發軍糧,救活了不少老百姓。而國民黨湯恩伯的部隊,則兵敗如山倒,老百姓甚至有不少人甘當漢奸、為日本鬼子引路的。還有一些膽大的,甚至聚集起來解除國民黨小股軍隊武裝。後來有資料表明:當時河南有六分之一的中國軍隊是被中國老百姓自己消滅的,足見老百姓對“遭殃軍”的極端痛恨。此後,國民黨政權在解放戰爭中被人民解放軍摧枯拉朽般消滅,正是應了“失民心者失天下”這句古訓。
《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 第一章 崢嶸歲月(1850~1949) 九、顛沛流離
一九四四年,在太平洋戰場上已陷入山窮水盡的日軍為了便於向南洋運送戰略物資,也為了鼓舞士氣,在豫、湘、桂戰場發動了“大陸交通線”戰役。是役,國民政府軍慘敗,大好河山被日軍蹂躪,創下了在反法西斯同盟節節勝利之時喪師失地、一潰千里的奇蹟。在河南,日軍僅僅動用了六萬軍隊,就把三十萬國民黨大軍攆的東奔西竄。
抗戰開始後,隨著開封的淪陷,全家人先從開封撤到鄭州(「注」當時舊稱鄭縣),又從鄭州撤到洛陽。當時河南省政府、戰區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