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只看了一下標準間,發現裡面設施也的確像賓館一樣,但是病房面積明顯比“高幹病房”小多了,也不分什麼臥室會客室。只是價格不菲:即使不用藥,每天光各項護理費用累加起來也有三、四百元左右。看來,即使對於我這個在這座城市中的中等偏上收入的人來說,也是一筆沉重的負擔,難怪那教授要問我們是不是“廠長經理”了。但是,我還是決心讓父親住進去享享福。然而,當我回來跟父親講時,立即遭到了父親的堅決反對。他說:我又不是大款,你也不是;能治病就夠了,不要花冤枉錢講條件;如果你非要我住那裡,我就回家不治了;在普通病房有床位之前,我睡幾天過道也無所謂的。
好在住了兩天的加床之後父親有了正式的床位。這是一個只有三十多平米的房間,大約長六米、寬五米,裡面放了八張病床。由於房間小、床位多,裡面擁擠不堪。試想,八張病床,每張寬約九十公分,長約一點九米,床與床之間僅有零點六米的空擋,中間只有寬一米左右的過道。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裡卻要擠上至少十六個人,八個病人和每床至少一個陪護人員。由於血液內科住的都是白血病、骨髓瘤和紅斑狼瘡等重症病人,很多病人生活不能自理,排便、進餐都在病床上,擁擠的房間裡總是瀰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惡臭。入夜,重症病號的呻吟聲、哭泣聲,陪護人員的鼾聲攪在一起讓人難以入睡。我覺得在這樣的房間裡待久了,真是沒病也要待出病來。
不幸嗎?不,我們已經夠幸運了。因為我們畢竟還有張病床來治病,畢竟還有一定的收入來支付高昂的醫療費用。真正不幸的是,那些明知道病魔一步步奪走親人或自己的生命卻無力救治的人,那些眼睜睜地等待死亡來臨而無可奈何的人們。和他們相比,我們已經幸運得不能再幸運了。在陪護父親的日子裡,我發現一個奇怪現象:經常有人坐在住院部樓梯上哭泣,有時甚至是全家抱頭痛哭。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得知親屬得了不治之症的人因為悲傷而哭。由於我自己也面臨同樣處境,因此就顧不得他們啦。可是後來有一天父親告訴我,那天他看到有母女倆抱頭痛哭,就去安慰她們幾句,結果發現她們是因為女兒得了白血病,來住院部一打聽那天文數字的治療費讓她們根本無法負擔,因此才傷心哭泣。那天我父親一晚上心情都不好,緊鎖著眉頭,飯也沒吃幾口。“解放五十年了!窮人還是看不起病!”父親痛苦地說,“這是什麼世道?有權有錢的人烏龜王八吃膩了就吃金子,可窮人得了病只有等死!”接著,他回憶起七十年代一件事:當時,他的一名工友因為鐵屑插進手掌中化膿引起敗血症,局醫院沒法治立刻就送到鐵路總醫院,還派了三個人輪流招呼。“要是現在,他只有等死了!”父親感嘆道,“他治不起!”
就在那些因為治不起而回家等死、抱頭痛哭時,就在同一所醫院裡,別墅式的高幹樓掩映在綠樹紅花中,顯得神聖高貴;新落成的保健樓還散發著新刷的油漆味,就象暴發戶那樣顯得富態奢華;可是,這兩個地方的人總是非常少。而與它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低矮破舊、灰黢黢的普通病房,那裡的人始終川流不息。此情此景,真讓我深刻體會到什麼叫階級差別和階級對立。我父親觸景生情地說:這才叫“三個代表”呢——高幹病房代表先進文化方向,大款病房代表先進生產力,而散發著惡臭的普通病房,代表的是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而那些看不起病的普通農民、下崗工人呢?誰來代表他們?
滑稽的是,那天我走出醫院的大門時,居然還看到大門上刻著幾個紅底鎦金的大字:“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我頓時感覺到:這真是一種絕妙的諷刺。那天晚上回家以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後來我披衣來到書房,難忍心中悲憤,針對殘酷的現實創作了一則民謠《四等公民》:
一等公民是公僕,高幹病房真舒服;病房要分裡外間,環境幽雅似別墅;半是療養半治病,十萬百萬國家出;看完電視打電話,還說條件太艱苦。
二等公民大老闆,高階病房賽賓館;傢俱電器皆具備,護士小姐送溫暖;要說存在啥遺憾,只是自己得買單;雖說要價太離譜,投入產出還划算。
三等公民老百姓,擠張病床來保命;八人一室雖擁擠,不睡過道還慶幸;醫生護士冷冰冰,一旦沒錢把藥停;不管治好治不好,一生積蓄要花淨。
四等公民是窮人,有病無錢莫進門;救死扶傷啥玩意,是死是活無人問;一家老小抱頭哭,回家等死何堪忍;朱門酒酣美人醉,路有凍死病死人!
二○○二年四月一日,父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