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塵世中凡人的心在探索中不免迷惘,在歧途間不免因失去方向而陷入深深的痛苦。
把拯救人心視為己任的宗教當然當仁不讓地接過了這永遠不能解決的難題。
在神秀們埋頭浩如煙海的典籍中尋找度世良方時,慧能提著鐵斧登上了歷史舞臺。
如果以樹來比喻知識,當芸芸眾生祖孫相繼父子相承圍著樹培土、施肥、修枝、攀爬,恭恭敬敬地舉起片片樹葉對著陽光,喃喃自語琢磨葉脈葉柄石細胞維管束時,慧能運大神通,一斧砍倒了這棵在世人心中盤踞了不知多少年的枝繁葉茂的大樹。
河伯見了大海望洋興嘆,海神卻明白在天地間自己不過是大山裡的一塊小石頭一株小草。而這天地之於太虛,更不過是滄海之一粟,萬馬之一毫。我們的這個世界,三皇五帝的至治、秦皇漢武的偉業、慘烈殘酷的世界大戰、英雄豪傑的雄心、才子佳人的纏綿,在浩瀚的宇宙間,只是一個小小塵埃中的水泡,而且是無窮盡的塵埃中的塵埃,細分下去,簡直只是個空空。那麼有這個世界沒這個世界,有這一生沒這一生,有這個人沒這個人——
有這棵樹沒這棵樹,到底有什麼區別呢?
想開了,一切只是約等於零,倒不如從根斫倒,多透些陽光雨露,多受些明月清風,瀟瀟灑灑無掛無礙,在青山綠水間搖搖擺擺逍遙一世豈不快活?
大海里多一滴少一滴水,何關盈虛?所以識字不識字,更又有何區別?
識了字,可能反而更走不出文字設下的障礙,舉不起手中的利斧。
我不能評論慧能徹悟的是不是真理,只知道文字確實很難表達出真正的感悟——即使只是試圖用文字向盲人描述顏色,向聾子解釋聲音就已經是極其可笑的徒勞。
這也許是禪僧們最大的體會。德山宣鑑禪師開悟後,將自己耗了半生精力撰寫的《青龍疏鈔》高高堆於法堂之前,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他說:
“窮諸玄辯,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
真理面前,文字就是這麼蒼白無用。而真正的妙理,卻只可心會,無法言語。
釋迦牟尼在靈山上拈花示眾,就是這無奈的傳道。
《西遊記》裡唐僧師徒為阿儺、伽葉傳與無字經書而大動干戈。其實是他們師徒不開悟的緣故,無字經書才是真正的無上智慧。釋迦對此有解釋,“無字真經,倒也是好的——因你那東土眾生,愚迷不悟”,所以看不出其中的奧妙。崇拜知識、信仰文字的多是庸人俗子:滿口經典的定是半瓶醋,暴發戶的書房多是金碧輝煌,不識字的老農民總是愛惜字紙。而一些真正通了的才子,卻故意滿口痞話,唯恐沾上方巾氣——當然,更多的腐儒不在此例,他們沾沾自喜的滿腹經綸不過只是與蠹蟲爭食。
無字真經,只有那些有慧根的人才能參透,而他們往往都是在文字中打滾半生後機緣巧合才能由此徹悟。如慧能那般直截了當,徑直一把破盡文字知識障礙直指本心,神秀的確應該心服口服五體投地。
把沉甸甸的三藏經書結結實實打包,萬里迢迢馱回,一字一句譯出,這是普通大眾、凡根鈍器的宗教。
拋盡一切文字,一切解說,以心傳心,才是無上妙道。
但恕我妄語,禪宗所謂的徹悟其實是絕望:對知識,對現實,對追求的絕望,絕望得越透骨,就是體貼得越徹底。水盡糧絕在沙漠中央,最聰明的人乾脆躺了下來。一切反正不可為,一切反正都是虛幻,什麼西方極樂,什麼無盡涅槃,統統都是空的,連空也是空的。電光石火般的幾十年,如江涵雁影,雁去影消,一切隨緣沉浮,任造化輪轉,潮起潮落,我只無心,我只不起念頭,一回首,涅槃就在今世,西天就在腳下,佛祖正是自身。
但最徹底的絕望,有時又變成了割斷越縮越緊繩索的利刃,變成了卷盡混濁空氣的清風。
絕望,往往會變成希望。
甩開舊知識的束縛,扔盡瓶瓶罐罐,袒開衣襟,一身輕鬆,萬物在眼前飄搖,無不生意盎然,妙趣橫生。用春花秋月代替青燈古佛,目光隨柳絮嫋嫋娜娜,思緒逐粉蝶起舞翩翩,觸手皆是天機,迎面都為妙理。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像梁武帝那樣用黃金權勢虔誠苦修塑造的西方聖土轟然倒塌,從此不分貴賤,不分智愚,人人皆可成佛。
此岸即是彼岸,剎那即是永恆。
苦旅中,不回顧,不前瞻,只是參悟屬於自己的那一段。
正是這種簡單快捷的方法,解放了無數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