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的手攬在自己胸懷上,把粉黛狼藉的面龐緊緊貼了上去,隨後抬頭,盈盈欲淚,猩紅的櫻唇翕動著,分明要說什麼,可又猛地扭開臉,鬆開手,眼睛一閉,淚珠成串地滾落下來。被她這突然的舉動弄得心惶惶的天祿,便急忙離開了。
艙頂的敞軒,果然明亮又寧靜,將軍獨自品茗觀景,優哉遊哉。他只是問了問天祿唱曲師從何人,學了多久。天祿只說自己家歷來喜愛崑曲,從小聽到大,學了也有十多年。將軍點頭道:“怪不得,可以算得金玉之聲,少見呀!”之後,再也沒有說話,眼睛只望著前方,不知是在看窗外的景緻,還是在看擺在窗邊桌上的那五寸多高、色彩繽紛、神態動作各異的十六個泥嬰孩兒。泥嬰孩身上都留著一段紅絲線,另一段還系在千手觀音的腳上;照規矩,得把它們帶回家中供起來,每年換新衣裳,有好吃好喝的還得給它們分上一份兒,有這樣的誠心,觀音才肯送子。
天祿就這樣靜悄悄地待在頂艙,隨侍將軍,剛才下面艙裡發生了什麼,將軍不問,天祿自然也不好“進讒言”而自低了身份。他忽然想起臧師爺曾經私下告訴他說,將軍因年過五十還沒有兒子,所以尤其寬仁為懷,曾有不殺一人之誓,今奉旨領兵征剿,實在難為他了。即使在軍營中,將軍仍不輕易罪人,部下有錯多不問,鬧得太兇了也不過婉諭而已。臧師爺曾贈將軍楹帖,有“金剛面目,菩薩心腸”之語,意在規勸,將軍也一笑置之。今日將軍這樣息事寧人,正是佐證。心慈如此,何堪領兵?……
暮色越來越濃。
水面漸漸逸出輕紗般的薄霧,漸漸像飄忽的雲氣一樣瀰漫開來,掩去了兩岸的村落房舍田野,從軒窗看出去,只有前方的河水在霧中閃著昏暗的光澤,遠處的漁火和船燈都暈成淡黃色的光斑。船頭有人開始打鑼喊叫,一聲一聲很有韻律,那是霧中行船互相示警的意思。從前面和後面的霧中,也有或近或遠的鑼聲喊聲在回應著,回應著……
天祿望著站立窗前凝視河上迷霧的將軍,忽然發生錯覺:他天祿和幕府諸人、大營眾人,還有即將集結的各省數萬大軍、南勇北勇,就是這艘艨艟鉅艦,將在這位“金剛面目,菩薩心腸”的揚威將軍的率領下,在迷霧中航行。
迷霧中是什麼樣的路,前面隱藏著的是兇是吉是福是禍,真不敢想啊!……
回大營之後,將軍不再提起虎丘之行,一切不了了之。
楊熙從此與天祿結了仇,處處刁難。天祿也樂得隨張應雲辦事,少與這幫小欽差們照面。
不久,將軍下令,大營離開蘇州,進駐各省援兵集中的嘉興,並據臧師爺建議,行文各州縣:凡大兵過境,只須整備車馬船隻,其餘皆令大營支應局供給,以杜絕隨營官員向地方徵求索需。
這樣,天祿的憤慨才平息下來。
第三十六章
八碟十二菜、色香味俱美的魚翅整席,醇厚無比的陳釀老酒,使主客都心歡意洽,暈紅的臉膛和鼻尖都在發光。
東道主是本地父母官餘姚知縣彭崧年,聯璧坐了主賓席,主人請來守城官兵的營官楊守備和本縣錢糧師爺作陪,客人還有隨同聯璧同來的濮貽孫和潘天祿。
席間談笑風生,最是聯璧話多。天祿多次朝他使眼色他都毫不理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遍又一遍地吹牛:說起征剿大軍的威風,說起我朝二百年凡用揚威將軍名號出征無不百戰百勝,就一定要說說自己與目下的揚威將軍【揚威將軍:清代自雍正朝之後,朝廷派出的領兵出征的軍事統帥,其將軍名號不再新創,而是沿用前朝舊名,其印信也為當年統帥交回之物。揚威將軍創名於1646年清入關之初,到1841年止,此名號已使用過七次之多。【沾親帶故;說起大營中人人欽羨不已的“小欽差”,便特別要提一提其中的聯芳是自己的嫡嫡親的親堂弟;說起自己在幕府中的地位,更是吹得天花亂墜,不僅將軍對他言聽計從,就連行軍佈陣、遣將用人,也是有他一句話足矣……只有在他回憶起與彭崧年同榜進士、金殿傳臚【傳臚:指科舉殿試後由皇帝宣佈登第進士名次的典禮。】的得意往事之際,才容得知縣大人插進幾句讚美詞,守備大人送上一番奉承話。
這些客氣套話聽在聯璧耳中極是舒服,不能不也給一點回報,舉著酒杯對彭崧年一示意,道:“以年兄之才,就任這小小的餘姚縣令,實在是委屈了!……”他滿臉的表情在告訴對方,只要自己略一援手,為同年好友謀個升遷不費吹灰之力。
彭崧年倒沒有順杆兒爬,或許對這位同年的為人心裡有數,濃眉下一雙清亮的眼含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