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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路得說,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隨你,
你往哪裡去,我也往哪裡去,
你在哪裡住宿,我也在那裡住宿,
你的國就是我的國,
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和合本聖經》舊約·路得記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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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曲詼諧中帶著點到為止的輕佻,共舞的男女看似近到要貼臉,卻永遠碰不到一塊,他們皆如鬥士,只是斗的不是武器,而是調情技巧,看誰將若有若無的曖昧玩得正經不低俗,誰將若即若離的情趣逗得慵懶又不離慾望的質地。
那個女人跳得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看向易明堂這邊,在確定是他本人後,女人似乎緩過勁來,不再見了鬼似的的慌里慌張,而是恢復該有從容得當,漸漸的,她臉上綻開笑顏,嬌媚得宛若五月清晨帶著露水的薔薇。
然而她以前全然不是這樣的,易明堂想,她以前就是個野丫頭。
他們相識得很早,比他成為易先生,她成為潘四太太早。
易明堂深深籲出一口長氣,他詫異的是,過了這麼久他竟然還能清醒回想起當年怎麼與她相遇,一切宛若昨日發生的那般栩栩如生。
然而事實上,往事久遠得彷彿隔了一世凡塵,遊魂們在望鄉臺上驀然回首,那些早已被時光、被境遇切割成碎片,復又燒成飛灰的古早年月中。
那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會她還不能稱之為女人,只能稱之為女孩。十五六歲的年紀,可只長著十一二歲小丫頭的個子,五官完全沒長開,四肢細長得像麻秸稈,單薄的軀幹偏頂著一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大腦袋,唯獨一雙激凌凌的深邃的眼睛,令人能隱約猜測,這姑娘或許長大了相貌不俗。
他們頭回相見,是在稻田邊打了個照面。
那時的易明堂還是易家的大少爺,年輕得跟一棵剛長成的白楊樹似的,軀幹挺拔,枝椏瀟灑。他從小跟母親那邊的姨表妹定了親,姨夫是個開明的鄉紳,表哥表妹兩小無猜,玩得來就情愫暗生,還有名正言順的婚約在身,世上的美事簡直都趕一塊叫他碰上。
那天晚上,易明堂趕夜路去鄉下見心上人,半道上忽而聽到路旁稻田裡悉悉索索,一開始以為是田裡跑進去什麼畜生,然而仔細一看,稻穗之間有隱約的火光。他呆了呆,猛然意識到這是有人趁著夜色在割稻穗。
割稻穗何須趁著夜色?那隻能是有人在偷。
而且是個瘦小的女孩。
氣死風燈明滅不定,女孩滿頭汗涔涔,蓬亂的黑髮貼著臉頰,辮子撈著脖頸,一雙眼眸亮得像燒起來的兩團火。她揹著一個乍眼看去比她的人還大的揹簍,被易明堂發現後先是懼怕,隨即豁出去了,一鐮刀橫在胸前罵:“叫人啊,不叫人你就是軟蛋,整條村全是軟蛋,不叫外姓人有活路是吧,叫人!大不了我拿條命賠!”
她是偷割稻穗的賊,被人撞見卻比苦主還兇,易明堂被她幾乎氣笑。那時他也很年輕,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年紀,又自幼習武,一門心思想的盡是什麼行俠仗義救濟蒼生,又怎會為難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孩?可他還沒說什麼呢,這個沒規矩的野丫頭就一疊連聲罵人,這叫他面子怎麼擱,想放過她也得有個臺階下嘛。於是易明堂譏笑她:“你一條命值幾個錢?還賠?你偷了這家,人家也是指望收成來典成米,來年好度日,說不定就因為你偷了,要害人全家餓肚皮。萬一要餓死了人,或連累人賣兒賣女,你做的孽就大了去了,還那麼大聲,你有理了?”
女孩一下紅了眼圈,抖著唇,顫聲道:“就,就算那樣又怎樣?別人餓肚皮總好過我家餓肚皮,而且他們家缺這點米會怎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再沒米下鍋,他們就要把我賣給隔壁村過番回來的老伯做小了……”
她哭出聲,又累又怕,還叫人冤屈成這樣,頓時一屁股坐到田埂上不起來。
易明堂尷尬了,他從未有過應對這種小姑娘的經驗,結結巴巴說:“啊,要,要賣你做小啊,那起碼嫁的是金山阿伯嘛,家裡不憂柴米不也挺好……”
“好?好個鬼!皮都皺了牙都掉了還要娶小老婆生仔,他原配還活著的,老虔婆陰毒得很,聽人講已經摺磨死一個兒媳婦了,我這樣的過去做小的還有活路麼?不是做活做到死就是生仔生到死,嗚嗚嗚,你懂個屁啊就說好,嗚嗚嗚,你也不是什麼好人,眼見我一個小女孩要掉入火坑了也不肯拉一把。不就是拿一點稻穗,典成米能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