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神情平和若常,言無悲切之意,感謝家僕女廚之辛勞,逐一看視孫子蘇簞、蘇符、蘇箕、蘇囗、蘇筌、蘇籌,摸手撫額,歡為嬉戲。然後留兒子蘇邁、蘇迨、蘇過於床前,坦然囑咐:“我一生雖以文字為累,然鍾於文字之情,至死不改。言必有意,言必中當世之過,乃我為文之旨;隨物賦形,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乃我追求之美;我之為文、為詩、為同、為賦,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力求文理自然,姿態橫生。求物之妙,如繫風捕影,能使是物瞭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當年在京都,與介甫、君實詩酒話別,介甫借歐陽永叔公(歐陽修)文論‘直尋’兩字以贈我,二十年來,受益多矣!汝等之於文字,不求因襲我為文之風,但需繼承我為文之志,切記‘直尋’二字,千萬勿為不痛不癢其情靡靡之文。若無此志,就不必弄筆弄墨了……”
蘇邁、蘇迨、蘇過知父親在遺託後事,心底酸楚,強忍哀痛,連聲應諾。
“汝母靈柩仍寄於京都西郊佛寺,已八年矣,孤魂無依,夢魂縈繞,我心神疚痛至絕。迨兒、過兒當北上京都,迎取母親靈柩,與我同穴塋葬。踐我八年前‘唯有共穴’之約。汝等今後若有機緣旅遊惠州,當於子霞墓前祭酒焚香,代我一祭。”
蘇邁、蘇迨、蘇過淚水盈眶,咽淚應諾。
“此刻,我有憾於心者,唯不能晤子由一面耳。我與子由少時讀書于山中,如形與影,自賓士宦海,不能頻會常聚,念故山風雨聯床,已不可得了。猶欲早謝世緣,與子由朝夕相聚,歡冶晚節,不意命與禍會,垂老投竄,各奔東西。幸今日北歸中原,而蹤跡相左,至於老死,不及一見,四年前瀕海相逢,遂成長別,碎心割腸之痛啊!我之歿,當葬於汝州郊縣嵩陽峨眉山。山有故鄉之名,地近子由而寢,死無憾事矣……”
蘇邁、蘇迨、蘇過終於哀痛難忍,咽泣出聲,跪在父親床前。蘇軾聞哭聲而神情愴然,淚珠滾落,仍強歡而語:“嶺南萬里不能死,今歸宿田野,乃大幸啊。我平生未作惡事,死後不會墜入地獄的。汝等莫哭,生生死死,世之理也。為我熱水沐浴吧,我要清清爽爽、乾乾淨淨告別這生我養我的凡塵。”
七月二十八日午後,蘇軾的病情告危,他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呼吸短促,雙眼微合,面色蒼白,神志時迷時醒,既無痛苦的呻吟,又無悲哀的表情。他的家人和朋友錢濟明、邵民瞻等都侍於床前,神情沉重,心痛如揪,凝目注視著他面部神情的變化,等待著他發出的一聲呼喚或呻吟。寢居沉寂寧靜,連蘇軾短促的氣息聲似乎也顯得越來越微弱了。
這時,蘇府一個家僕急匆匆走進寢居,輕聲向蘇邁稟報說:“無知”和尚來訪……
佛緣佛機真有神秘的功能嗎?在人們驚詫無語的神情震動中,蘇軾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目光突然顯得明亮,氣息也隨之變得平和。人們緊縮的心境驟然舒展,壓抑的呼吸聲也變得舒暢了。就在這時,“無知”和尚風塵僕僕地走進寢居,向著躺在病床上的蘇軾合十致禮,不待“無知”和尚的佛語出口,蘇軾無力地一笑,用微弱的話語迎接朋友:“‘無知’大師,你來的恰是時候。佛無所不知,無所不在啊。”
“無知”和尚看見蘇軾沉痾脫形之狀,大駭而哀,合十俯身,語出倫楚:“蘇子瞻,何病恙而至於此……”
蘇軾聲音微弱仍戲而作語:“三十三年前,蘇軾與大師相識於京都麴院街遇仙酒樓,大師為我超度,贈以‘一雙學士眼,一顆配軍頭’之渴語,真靈驗啊!謝大師前來為我送行。”
“無知”和尚淚水盈眶,仍以趣語安慰蘇軾:“阿彌陀佛。貧僧此來,是專為子瞻播送佛音的:三十三年,世情茫茫,蘇子瞻普度眾生,俗心成佛。佛祖特留蘇子瞻常居人間,救災救難。”
蘇軾笑而語出:“謝佛了。可佛心常在檻內,對檻外之事,知之不詳啊!司馬君實雖不喜佛,然其聰明之所昭了,德力之所成就,衣食起居之所自律,皆符佛法;王安石喜讀佛書,深究佛理,平生所為,何嘗不是為了普度眾生,晚年所施,逾越佛心,成了大佛;蘇軾六根不淨,口無遮攔,賴‘無知’大師數次超度,也算有了半片佛心,然平生碌碌,除舞筆弄墨,寫了幾首詩詞而外,於世別無建樹,雖蒙佛祖偏愛,終是檻外人啊!君實不長居人間,介甫不長居人間,蘇軾何敢長居人間啊。”
“無知”和尚合十超度:“阿彌陀佛。子瞻此時,佛心當想西天。”
蘇軾含笑搖頭:“西天真的有嗎?就是真有,蘇軾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