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整整睡了一天,九月三十日深夜亥時,他從熟睡中甦醒,也許因為老醫生的高超醫術和用藥的神奇,也許因為這次“中風”不是發生在重要的部位,也許因為這近十個時辰的歇息使他耗盡的精力有所恢復,他突然聽到了窗外浙瀝的雨聲和雨打翠竹的索索聲。他突然覺得頭腦不再昏昏沉沉,有著清爽之感。他慢慢睜開眼睛,桌案燃著一支紅燭,光焰金色的輪廓是清晰的。他打量著桌案邊倚椅閉目的範祖禹,這幾天來分明瘦了許多,兩腮已陷,顴骨突起,把一張“國”字形的臉盤拉長了,此刻雖在閉目消乏,但右手手指在輕彈著木椅扶手,分明是在閉目思索。淳甫,你在為我的病情擔憂嗎?
“淳甫,生死,命也。勉強不得,我再次‘中風’,說明此疾朝夕均可再三,再三則摔然不救,連我也失去自信啊!從來好與天爭力,困竭方知己力微,人總是要死的,也該作後事的安排了……
“淳甫,你在為《資治通鑑》之未成而優於心嗎?事物之奧秘,似乎早寓於你我之間: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高下相依,前後相隨。天以淳甫佐助我修《資治通鑑》,即以成《資治通鑑》付淳甫,只是司馬光虛名於上,掩抑了淳甫的光彩啊!司馬光去,範祖禹出,此天道之必然也。”
司馬光把目光移向床榻前倚榻打盹的兒子司馬康,心裡浮起一層舐犢之哀:可憐的康兒,居母喪未盡又侍父疾於病榻,兩禍壓肩,能經受得起這哀痛不絕的折磨嗎?他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康兒”,誰知舌動聲出,卻不成語言,驚動了範祖禹和兒子司馬康,在範祖禹、司馬康聞聲乍起而驚恐、緊張的腳步踉蹌中,他看出心力交瘁將要拖垮範祖禹和兒子司馬康的身體。病累後生啊,若他倆心力交瘁而病倒,這獨樂園可真就坍了天了。
他以躺得時間太久、腰痛難耐為由,示意兒子扶自己倚被而坐,並示意範祖禹移近燭光,拿來半年來臥床著書的支架墊板,以筆代語。用左手寫出了他要說的話:“速去歇息,勿違。”
範祖禹不肯離去,申述床榻之前不可無人守護之理,司馬光以筆代答:“宦侍所語,我要靜思。”
司馬康懇求父親靜養勿思。
司馬光搖頭閉目。
範祖禹知道司馬光有重要事情需要在安靜中思索,拉著司馬康走出釣魚庵,但他倆沒有離開湖心島,悄悄地坐在島岸叢竹旁一株楓樹下的釣魚石上,注視著釣魚庵的燭窗和燭窗內司馬光的身影。
秋雨淅瀝地下著,敲打著身邊的一叢竹叢和眼前湖面上的殘荷……
釣魚庵裡倚被閉目而坐的司馬光,回想著宦侍梁惟簡病榻前短暫會見的全部過程,神態、情緒、話語、話語中的暗示和話語外潛有的深意,他明確無誤的察覺到,朝政上一場根本性的變動即將發生,這場變動也許會總結從“慶曆新法”到“王安石變法”近四十年來的成敗利鈍,開始大宋一百多年來實實在在的一次“中興”,但自己已無緣參與了。
唉,過往的歷史,無論是轟轟烈烈,還是悽悽慘慘,都是人們用血淚寫出的。
這血,有聖潔之血,有卑汙之血;這淚,有舒心之淚,有苦心之淚,自然有功過是非之分。聖潔的血淚,可以青史育人,卑汙的血淚,不也可以汙地肥田嗎?巧其施用,鑑戒人生,都是有益於未來的。感謝聖上的眷念和恩德,司馬光老而無用,殘而待斃,只能以十幾年來積存的熱血苦淚寫出一篇叩拜而別的遺言了……
司馬光艱難的坐直身軀,左手執筆,在螢螢的燭光下,和著窗外的雨聲,一筆一劃寫著他的《遺表》:臣光言。臣世受國恩,常思補報,但以性識愚憨,不合聖心,是以比年以來,屏居杜口,不敢復言。今衰疾日侵,將填溝壑,敢以平生忠懇一達天聰,庶幾陛下知臣無求於朝廷而未嘗忘國家也。臣光誠哀誠切,頓首頓首:伏惟皇帝陛下天縱睿哲,燭物精敏,踐柞以來,銳志圖治,圖任奇術,恢張洪業。得王安石委而信之,不復疑貳,聽其言,從其計,人有沮毀之者,責而逐之,雖周成王之信周公,齊桓公之任管仲,燕昭王之倚樂毅,蜀先主之託諸葛亮,殆無以及,斯,乃不世出之英主,曠千載而難逢者也。不幸所委不得其人……
釣魚庵外,秋雨不停,敲打翠竹的“沙沙”聲,叩擊殘荷的“蓬蓬”聲,組成了雨夜凝重不散的哀愁。
司馬康坐立不安地望著燭窗裡父親的身影,任秋雨澆著溼淋淋的長衫;範祖禹無可奈何的嘆息著:老師啊,朝事堪憂,憂在汴京,你何必如此多情啊……
釣魚庵裡,司馬光神情激越地一筆一劃地寫著:……臣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