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悅中的苦惱磨人啊!
扔卻這個權位吧,去追尋昔日那心神無隔、其樂悠悠的歡愉吧!可自己二十多年來的抱負呢?積貧積弱的國家呢?這剛剛開始的“變法”呢?雄心勃勃、勵精圖強的皇上呢?孟子說,治理天下有“大仁”和“小仁”之分。“大仁”者,利國利民,君子之仁:“小仁”者,小恩小惠,小人之仁。現時也只能是取“大仁”而擱置“小仁”,取公而棄私了。
棄?談何容易!何況棄友,王安石還是王安石嗎?
找蘇子瞻飲酒談詩去!這個才智超群的當代驕子,會給人以智慧。可蘇子由的被貶離京,已在朋友之間樹起一道有形障礙,而那篇《辨姦論》,更是一道無形壕溝啊!“酒”能銷愁,也能添恨。“詩”能化仇,也能結怨。從蘇子瞻那裡得到的可能是歡樂,也可能是更多的痛苦啊!找司馬君實品茶論道去!這個學識淵博的“朝臣典範”,雖然其志不可移,但畢竟是誠摯可信的。再說,“茶”可以清心明目,“道”可以清規明理,縱然不如往日狂歡,也不至於在嫌隙之上再添一層仇怨啊!
王安石也許是一時忘記了翰林學士與宰執之間的“禁謁”,也許他根本不願受這條朝制的約束,便順手抓起一襲棉袍披在身上,獨自走出庭院,向司馬光府邸走去。
司馬君實啊,你用什麼來歡迎這位當了執政的老友呢?
司馬光的書局裡點燃了六支紅燭,室內明亮如晝。他一生節儉,這是不多見的。
司馬光的書局裡燃起了一盆熊熊炭火,室內溫暖如春。他打破了書局不準點燃火爐的規矩,這是不曾有過的。
書局裡茶香飄飄,司馬光親自執銅壺烹茶待友,更是難得。今晚烹的龍團茶,是趙頊皇帝一年前的賜物,他捨不得獨自享用,一直珍藏至今,從包裝用的暗黃色油紙來看,確有些時日了。但茶香仍溢於室內,真不愧是皇室專用之物啊!
王安石和司馬光圍爐而坐,品茶論道,談笑風生,夜深人靜,情誼融融。他倆談往事,談趣聞,談名山大川,談人間風情,一字不沾“變法”,一語不涉朝政。他倆心情如一,都不願因政見之爭而失去今晚相會的樂趣。他倆也都明白,任何一方都不會因為今晚的歡聚而在政見上讓步。他倆也更加清楚,今夜的這次會見,終歸是要以政見的交鋒結束的。
燭光越燃越明,爐火越燒越紅,壺中的龍團茶濃了又淡,淡了又濃。在火熱茶香、往事談笑中,王安石瞥了一眼司馬光桌案上的石硯、毛筆和疊放的箋紙,把話題引向他倆誰都無法迴避的事情上:“君實,你這書局之中,現時只有龍團茶的香味,真可謂‘皇恩浩蕩’啊!”言外之意是說,皇上賜你龍團茶,你總不會只飲茶而不預朝政吧?
司馬光當然聽出了王安石的弦外之音,微笑回答:“介甫嗅覺不靈,我這書局之中,除了茶香,還有墨香。公何不辨啊!”
王安石故作驚訝地喚了一嗅,詢問:“茶香、墨香,何同何異?”
司馬光舉起茶杯,呷了一口,捋須而語:“奇茶妙墨,形色相反。茶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輕;茶飲新,墨欲陳;茶香清爽,墨香凝重。此屋之中,茶香飄放上,墨香沉於下。介甫妄作不察啊!”言外之意是說,忠於王事者,不唯介甫一人,只是形色不同罷了。
王安石拍掌盛讚:“妙!天下妙語,莫如君實斯言!奇茶妙墨俱香,是其德同也;奇茶妙墨皆堅,是其操同也。譬如賢人君子,黔皙美惡不同,其德一也。君實之語,暖安石之心矣!”
司馬光繼續笑言:“奇茶妙墨,香之同異,乃蘇子瞻品茶聞墨所得,光鸚鵡學舌以告介甫。暖介甫心者,蘇子瞻也。”
王安石知道,司馬光在借茶墨之香為子瞻說項,以化解那篇《辨姦論》鬱結在自己心頭的塊壘,真是好人啊!他放聲大笑:“子瞻才高,善究物理;君實仁厚,醇若茶墨。俱暖安石之心。現時,君實與安石圍爐品茶,身不離座,手不執筆,桌案上石硯未開,箋紙來展,但不知墨香從何而來?”
司馬光回答:“介甫難道不知‘《春秋》成墨香三年不絕’之語?光在介甫駕臨此屋之前,正在寫著一份進諫奏表。”
王安石遂即詢問:“所諫何事?”
“彈劾一位大臣。”
“此人是誰?”
司馬光坦然而道:“當朝執政王安石。”
王安石一怔,慌慌拱手再問:“安石所犯何罪?”
司馬光篤誠相告:“熱中一言,拒諫誤國。”說著站起,從桌案上拿起尚未寫完的奏表,獻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