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趙頊平靜下來,他緩緩站起,大聲發出了諭旨:“今日午朝不舉,詔令同平章事王安石福寧殿御堂晉見!”說完,不待群臣禮祝歡呼,大步走出了延和殿。
熙寧九年五月二十九日午時三刻福寧殿御堂的這次君臣會見,標誌著王安石和他的“變法”命運的根本轉折——理想破滅、君臣失契、事業衰落、“變法”中止。
皇帝趙頊還是用“梅枝雪水龍團茶”接待王安石。
“梅枝雪水龍團茶”是芳香的,但也是苦澀的。君臣據几案相對而坐,氣氛肅穆沉寂。王安石懷著一顆冰冷待罪之心,皇帝趙頊懷著一顆隱忍勘審之心。五年前此地此時的那次君臣品茶論政,決定了司馬光、蘇軾、韓琦等人的命運,今天的君臣會晤,將決定皇帝趙頊和宰相王安石自己的命運了。
趙頊暗暗瞟了鄧綰奏請為王安石“賜第”、為王安石子婿“營官”的奏表一眼,口中說道:“聞先生宰相府邸簡陋狹窄,人多屋少,起居不便。朕欲賜先生一座富麗堂皇之室,先生以為如何?”
王安石驚詫。他不知有鄧綰為自己“奏請賜第”之事,還以為是皇帝對自己目前處境的一種寬慰,他十分感激,急忙拱手謝辭:“謝聖上關懷臣下。九年前臣奉詔進京,聖上賜臣以寬敞巍峨府邸,臣已是居之有愧,何敢再有所奢求。聖上意欲‘賜第’之恩,臣銘刻五內,但惶惶然不敢領受。”
趙頊微微一笑:“聽朝臣傳言,先生之子王雱,不唯文才非凡,政見亦卓然超群,素有‘小聖人’之稱;先生之婿蔡卞,幹練而多思,木訥而敏行,亦當代俊秀。朕欲委他們以重任,先生以為如何?”
王安石大驚失色,急忙離座跪倒。
他談了兒子王雱對呂惠卿“華亭弄權奸利案”獄久不決的懷疑和不滿,談了王雱與呂嘉問、練亨甫合謀竊取鄧綰彈劾呂惠卿“華亭弄權奸利案”罪狀的經過。談了兒子王雱借去東府之機,雜呂惠卿“罪狀”於其它案情之中矇混下獄制罪的詳情。
王安石叩頭請罪:“臣之子王雱,心懷私怨,黨奸枉法,方命矯令,罔上欺君,實為‘弄權矇混’一案之首惡,犯有萬死不赦之罪,乞聖上繩之以法,以嚴刑典;呂嘉問、練亨甫為‘弄權矇混’一案之從犯,亦當嚴懲。臣教子不嚴,縱放成劣,遂有今日蔽上欺君之禍,罪愆在身,乞解機務,頂罪待罰……”
趙頊見狀,神情亦為之悽然。他對王安石關於“弄權矇混”一案的稟奏是滿意的,王安石沒有參與此案,也沒有隱瞞此案中兒子王雱的犯法行徑,而且揭露了門人練亨甫的弄權行奸,並不欺朕!可這些悲哀之事,為什麼總是發生在王安石的身上?呂惠卿是王安石的學生,練亨甫是王安石的門人,鄧綰是王安石提攜起來的,王雱是王安石的兒子,連以畫圖作諫的鄭俠,也是出於王安石的門下啊!這些慣於在朝廷裡興風作浪的人物,為什麼都沒有學會王安石的博學遠識、正直廉潔的優長,反而因襲了王安石執拗偏頗、孤傲少容的短劣呢?介甫先生,你銳意進取、勇於變革的勃勃雄心,在影響著眾人;你的偏狹少容、執拗自負和藐視朕躬,也在影響著眾人啊!趙頊長吁一聲,彎腰扶起哀痛的王安石,斟茶相慰:“先生披肝瀝膽,朕甚為感激。王雱‘弄權矇混’一案,朕已不想追究。往者已矣,昔日那些紛亂如麻的糊塗帳,朕也無心清理了。朕今日亦披肝瀝膽於先生,願先生能夠體諒朕一顆苦澀之心……”
王安石望著皇帝趙頊,茫然不解皇上的話外之音為何?
皇帝趙頊從御案上拿起呂惠卿上呈的一疊“私箋”,交給王安石。王安石接過一看,瞠目結舌,僵痴於坐椅上,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些“私箋”,都是“變法”前幾年寫給呂惠卿處理朝政事務中的便箋、留條,而且都是在“政爭”最激烈的時候寫的,其中確有“無使上知”、“無使齊年知”等字句。可這些字句,都是依據當時出現的具體問題而發,有的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牽扯,有的是為了彌合同僚間的關係,有的是為了消解皇上的憂慮,有的是為了避免皇上的為難,有的是為了維護皇上至高無上的權威!天日昭昭,沒有一件事情是出於“同上蔽君”而謀私利的邪念。但這些具體事情是什麼?這樣做的原委如何?自己已記不起、說不清了。就是能夠說清,皇上此刻能夠聽信嗎?“無使上知”四字,原本就是“罔上欺君”的同義語啊……
王安石的一顆心吊在嗓子眼裡,上不來、下不去,完全迷亂無依。委屈、惶恐、憤怨、悔恨、悲哀交織著,往日的自尊、自信、自負、自制似乎在剎那之間解體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