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一生師傅眾多,說起來,馬鈺才是他武學之道上真正的啟蒙恩師,郭靖是遇上他才開竅。可以想見,如果沒有他,郭靖跟江南七怪學一輩子,充其量也只是江湖上的二三流角色。
尤為難得的是,數十年後,當業已成名的郭靖帶著楊過上重陽宮,故人重逢,身為全真掌教的馬鈺也沒有端起前輩的架子,反是由衷讚賞:“十餘年不見,你功夫大進了啊!”足見其虛懷若谷,謙遜仁厚。
所以看《神鵰》不免可惜,如果楊過是馬鈺親自教授,就像當年的郭靖一樣,那麼他也許會成為全真教將來的希望,循規蹈矩的少年英傑。當然,金庸不會這樣安排,他不會讓楊過重複郭氏的成長經歷。楊過要成為獨一無二的俠客就必須要有獨特的經歷:楊過被派給了卑鄙的趙志敬,反出全真教,遇上小龍女。
楊過有小龍女來配合他的傳奇,而孫不二和馬鈺的夫妻恩愛,卻只有簡略的前情提要。書中提到他們夫妻,拜王重陽為師,一同出家修道。其他的蛛絲馬跡,需要留心在史書和傳說裡找。
“孫不二(公元1119—1182年),孫姓,名富春,法名不二,號清靜散人,或稱孫仙姑。金代寧海 (今山東牟平)人。馬丹陽之妻,生三子。金大定七年,王重陽住其家,以‘分梨’為喻點化孫不二與馬丹陽。金大定九年(公元1169年),孫不二於金蓮堂出家。王重陽授之以天符雲篆秘訣。後修道於洛陽鳳仙姑洞,六、七年丹成。”
“重陽祖師自終南來,化宜甫洎仙姑入道,構全真庵以居之。夫婦敬之若神,事之若君。——後一載己丑夏四月,郡人周伯通舍宅為金蓮堂,邀祖師、丹陽等住持。重五日,仙姑拋棄三子,屏絕萬緣,詣堂以期開度。是旦祖師逐丹陽出堂,姑至,令燒誓狀於道前,賜名不二,號清靜散人,仍贈以詩云:分梨十化是前緣,天與佳期本自然。因甚當時不出離,元來只待結金蓮。祖師導之上街乞化,令別作庵以居,繼傳道要。時仙姑年五十一矣。
——元?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鑑後集》 卷六”
典籍裡孫不二是完全不同於小說的另一種性格形象。不是一個魯莽婦人,只會在天罡北斗陣裡站腳,又或者氣量狹小,基於陳腐的道德標準,指責楊過和小龍女不是。她是一個非常有定性和悟性的女性——兩人同被王重陽點化,各有成就。馬丹陽開全真遇仙派,孫不二開全真道清淨派,和她的夫君相得益彰。
《神鵰》裡,龍楊二人在重陽宮拜堂成親時,有一段關於孫不二的心理描寫甚為神妙:“孫不二坐在蒲團之上,身子雖然不能移動,於兩人言語神情卻都聽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覺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為雖然荒誕不經,卻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時和馬鈺新婚燕爾的情景來。她本來滿臉怒容,待楊龍二人交拜站起,臉上神色已大為柔和。”
金庸這一筆,妙在復甦了孫不二心中的女性柔情,霎時讓人覺得這個老道姑不那麼古板討厭了。她也年輕過,她始終是個女人,雖然修道多年,淡泊了情愛,終是懂感情,會被打動的,不是越修越鐵石心腸。假如,孫不二是個面目可憎、鐵石心腸的老頑固,就和滅絕師太沒區別了。
是非不分、麻木不仁都不是修道者應該走向的誤區。真正的大成就者,必能通達情理,悲天憫人,樂於成人之美。
我很八卦,這一筆,也使我遙思助了興,有龍楊二人新婚的恩愛印證,他們當年的旖旎風光也格外惹人遐想。馬鈺這樣厚重的男人,有他為師友已是三生有幸,若有幸與他同證鴛盟,又該是多麼稱心美滿的事情呢。
得到過,才能放下。孫不二是得到過的,有夫有子,夫妻和樂,才有心力由現世圓滿中追求更為永恆的圓滿;快樂過,才曉得快樂短暫如光影——如果是個飢寒交迫、生存艱難的人,自顧尚不暇,期待他豁然開悟,放下一切,實在是妄想。
“孫仙少女膏”是一個引子,引出我對孫不二的遐想:也許,每個女人都會用青春來深藏一段過往。熱愛凋殘,剩下欲焰碎屑,回首時,無人做伴,回憶像利刃一樣刺穿了自己。
曾經豔動四方的少女,如今古井無波不苟言笑的老婦人,如果老去是必經之路,起碼可以選擇走上這條路時,依舊面帶笑容,不那麼歇斯底里,面目可憎。
容我相信,年輕過,就美好過;愛過,等同擁有過。受傷也好過無愛經過。
天真是可恥的,但這世界不能沒有天真。
她心中疏影橫斜,曾只為他暗香浮動。等到香氣散失,青春也滑落,碎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