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倫斯握握手,看到比瑟斯通少爺露著氣派莊嚴的衣領,拍拍潘基小姐的頭,使她哭了起來(她身上的這個部位特別敏感,因為皮普欽太太習慣於用她的指關節來敲它,敲出聲音來,就像敲桶一樣);在這之後,他回到旅館吃晚飯,並作出了決定:由於保羅已經長大,也長健康了,從今以後他就應該開始接受一個充實的教育過程,以便使他有能力擔當起他將大顯身手的職務;布林伯博士應當立即把他接到手裡,負責對他進行指導。
每當一位年輕人被布林伯博士接到手裡的時候,他可以毫無疑問地受到很緊的一握。博士只管理十位年輕人,但是按照最低的估計,他肚子裡準備好的學問足夠供應給一百個人享用。把這些學問供給這十位不幸的人狼吞虎嚥,吃得飽飽的,既是他的職業,又是他的生活樂趣。
實際上,布林伯博士的學校是一個很大的溫室,裡面有一個催熟的器械在連續不停地運轉。所有的孩子們都過早地成熟了。精神的青豌豆在聖誕節的時候就生產出來了;智力的龍鬚菜則全年都有。數學的醋栗(也是很酸的)在不合時令的季節中尋常無奇,它們藏身在布林伯博士栽培的灌木嫩枝之中。各色品種的希臘語與拉丁語蔬菜是在結霜凍冰的情況下,從孩子們乾枯的細枝中採摘下來的。天性是完全無關緊要的。不管原來打算讓一位年輕人結什麼果實,布林伯博士不知怎麼的都是讓他按照規定的樣式結出果實來。
這些全都是很有趣、很巧妙的,但催熟的制度也附帶產生出它通常的一些缺點。早熟產品的滋味不是正味,它們也不好儲存。而且,有一位鼻子發腫、頭長得特別大的年輕人(他是這十個人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他〃經受過了〃一切),有一天突然停止生長,只是以一株莖杆的形式留在學校裡。人們都說,博士對年輕的圖茨搞得太過頭了,當他開始留起連鬢鬍子的時候,他卻停止培育腦子了。
不管怎麼樣,年輕的圖茨還是住在布林伯博士的學校裡;他有極為粗啞的嗓音和極為可憐的智力;襯衫上插著飾針;背心口袋裡裝著一枚戒指,當學生們出去散步的時候,他就偷偷地把它帶在小指頭上;他經常一見鍾情地愛上了培養苗木的年輕女工們,而她們連有沒有他這個人都不知道;在就寢時間以後,他透過前面第三層樓左角上的窗子的小鐵格子望著外面煤氣燈照亮的世界,就像一個長得太大、在高空中坐得太久的天使。
博士是一位儀表堂堂的紳士,穿一套黑衣服,膝蓋上有一根帶子把下面的襪子繫緊。他的禿頭十分光亮;聲音低沉;下巴是雙層的,他刮鬍子的時候怎麼能刮進那些折縫中是件奇事。他還有一雙小眼睛經常是半閉著的;一張嘴巴半開著,顯出似笑非笑的樣子,彷彿他在那時剛盤問過一個孩子,現在正等待著他親自認罪。當博士把右手伸進上衣的胸口,另一隻手擱在背後,腦袋幾乎覺察不到地搖晃一下,向一位緊張不安的陌生人發表一些極為平淡無奇的意見的時候,他的那些意見就像是出自斯芬克斯①的金玉良言,並把他的事情給解決了。
①斯芬克斯(sphynx):希臘神話中有翼的獅身女面怪物。
博士的學校是一座宏大的精美的房屋,面對著海。房屋裡面的格調並不令人喜悅,而是恰恰相反。黯淡的窗簾粗陋、狹窄,垂頭喪氣地躲藏在窗子後面。桌子和椅子像算術題中的數字一樣,一行一行地排列著;舉行典禮的房間十分難得生火,因此它們覺得自己就像水井,來訪的客人就像投進井中的水桶一樣;餐廳似乎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可以吃喝的地方;除了前廳裡一隻大鐘滴嗒滴嗒的響聲外,整個房屋裡沒有其他聲音,而那隻大鐘走動的聲音就連頂樓裡也能聽到;有時也傳來年輕人上課時發出的低沉的喊聲,就像一群憂鬱的鴿子的咕咕聲一樣。
布林伯小姐雖然是一位苗條、優雅的姑娘,但也沒有做任何事情破壞這房屋裡的嚴肅氣氛。輕浮的胡鬧與布林伯小姐格格不入。她留著短而捲曲的頭髮,並戴著眼鏡。她在已死去的語言的墳墓中挖掘著,所以面板乾枯,表面是沙子的顏色。布林伯小姐不需要你們那些活的語言。她所需要的語言必須是死的——完全斷了氣的——,那時布林伯小姐才像食屍鬼一樣,把它們挖掘出來。
她的媽媽布林伯夫人本人並沒有學問,但是她卻裝出有學問的樣子,而且裝得還不壞。她在一些晚會上說,如果她能認識西塞羅①的話,那麼她想她就能甘心滿意地死去了。她的永不改變的生活樂趣就是看著博士手下的年輕的先生們,與其他年輕人不一樣,敞開大得不能再大的襯衫領子,佩戴著硬得不能再硬的領帶,出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