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雖然知道了太子的死訊,但是,她並無愁戚。在覲見母后的時候,還是一副親暱和稚氣的神容。
在混亂中的武皇后瞥了她一眼——面貌、身材,和自己年輕時,是多麼相像啊!她廢然,垂下眼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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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第六卷(13)
“你知道太子的事了!”
“我知道。”太平公主漸漸地捱到母后身邊,神容也稍微莊嚴了一些,“媽,生死在天,不要為此而悲慼!”
“哦——”武皇后出神地應了一聲。
“媽——”太平公主雙手按住母親的肩膀,“我想到嗣位人,照說,應該是賢哥——不過……”她拖長了聲音,慢吞吞地接下去,“賢哥是一個主張很多的人,我覺得,他沒有小弟好。”她又頓挫,“阿哲年紀小,自己沒有定型,他會跟著媽做的,他會學會媽的那一套。”
這一席話使得武媚娘驚異——她心目中的女兒,是稚弱的,不曉人事的,然而,現在所表現的卻是驚人的智慧,為未來許多年打好算盤!這是武皇后所尚未計及的,她喟嘆著握住了女兒的手。
“你也知道這些?”
“我是你的女兒呀!”太平公主輕快地接上這一句。
從前的人說虎父無犬子,武媚娘自詡為天下第一個傑出的女人,她以為天地靈秀之氣鍾於自己一人的身上。自然,她應該有一個智才過人的女兒,可見,在這一瞬之間,她的心事有似夏夜的層雲在天際推動,雜亂無章,而且,她直覺地感到智慧並不是幸福。於是,她捏住了女兒的手,似乎是感傷地說:
“珠兒,最好不要理會這些,這並不是使人幸福的!”她頓了一頓,再接下去,“珠兒——你的母親並不幸福。”
太平公主淆惑於母親情緒的低沉,惘惘地相視。
“我並不幸福——”武皇后有似夢寐地說,“作為一個女人,我不是幸福的!權位並不能代替其他的一切。”
“媽!”她惴惴不安地叫了一聲。
“你年紀還小,你不會體會到一個婦人的心事。”
“我從書中看到過……”太平公主低微地說。
“書中的記載與現實還是有距離。”她依然出神地說——這是極不適宜和女兒講的,可是,嚴重的心理上的波盪,使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媽——”太平公主也暗中驚奇著母后的弛放,但是,她是武媚孃的女兒,她自母親的身上獲得若干遺傳,她知道自己在母親身邊,一樣是不能逾越的。因此,當母親弛放的時候,她仍然保留著自己的言語。
武媚娘長吁了一聲,放開女兒的手。此刻,她好像是從夢中醒來,發覺了自己在女兒面前講得太露。在宮廷中,即使是最親的人,也不能逾分地坦白的,有許多事,可以彼此心照,而不能宣之於口。於是,她遣走女兒,著太平公主去安慰父皇。
現在,婉兒尚未回來,太平公主走開之後,這間寬大的屋子內,只有她一個人了——屏風外面的侍女,未奉召喚,是不會入內的,在皇家,這是難得的清靜。
在清靜中,許多思念同時浮了起來。
她想到女兒的建議……李賢和李哲,都是自己的兒子,她對這兩個兒子沒有愛惡的分別。但是,她把女兒的話當作至理名言,李賢長成了,而且天分相當高,這樣一個人,如入嗣為太子,異日為皇,絕不會容許母親干預政治的!至於李哲,還在孩提,至少,他會絕對聽命於母后十年,或者會更長些。
這是政治,微妙的政治。
她思索著,她也有煩亂之感!此刻,她對政治有一種稀奇的心理厭惡。
於是,她力求撇開它。
於是,她又想到了“作為一個女人,我不是幸福的”。
女性的生理本能,使得她在一念之間趨向遊移——好像,她坐著的墊褥向上浮了,好像,她的身體被軟的、棉絮或者白雲一樣的物體包裹著了,向上浮,向上升——好像,她的血液中雜有酵母……
她低微地發出喘息。
恍惚間,明崇儼的影子在她的眼中晃動……
於是,她的靈魂似是從肉體中脫出,向著肉體道曰:
“有了明崇儼這個人,作為一個女人,我不能說沒有幸福。”
於是,她的肉體好像在回答靈魂:
“那是多麼短促的時間,幸福的時間多麼少啊,無數個長夜,我是在寒床之上度過的啊,無數個寒床夜換來一夜的歡娛,那是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