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滴水不漏的答案,既不認罪,也不落人口實。
平日裡眾人叫她皚皚,晚上她怕忘了自家姓名,在棉被中握緊釵環,抬起左臂,腋下反覆劃開一道血口。心中念著自己真正的名字張趁步。
每在這地方一月,她便需要用刺人心脾的劇痛警醒自己,才不至於消磨意志。
將門虎女落得如此地步。
坐薪懸膽不外如是。
抄家時張趁步拿了幾張臨帖塞到路上一座山廟的石磚縫裡,這小字紅箋也是後來去取出來。比起虯髯客傳類似的快意恩仇的俠客小傳,這些她過去的舊日小詩雖不常看,張趁步也是十分珍惜的。她回想了片刻,將紅箋上的汙水擱在窗欄杆上晾乾,收回來夾在書裡。
應該是看不慣她平日在教司坊冷臉樣子的姑娘翻出來,特意踩爛了來欺辱她的。
這些年教導她的姑姑一茬換了一茬。
最終換了個和她身世相似、心腸格外冷硬的姑姑,姓豆名蔻,豔淡妝冷,長相極為幽麗,眼尾線條凌厲,揮起竹板打人毫不留情。
張趁步仍舊是不死不活地做著官妓,浪費了一張好容顏。
前人無不好言相勸,“你的那個將軍爹死了快要七八年了,還惦念著有誰給他翻案,救你出去麼?”
“外頭打起來,腥風血雨,人命就像草芥一樣說沒就沒了。哪裡比得上咱們王城腳下快活!你在這兒,總比外面好的。”
左說張趁步的名字好,有特殊韻味,官妓服侍最多的就是讀書多、喜歡能談得上話的妓子的男人。右贊她容貌明亮大氣,氣質極好,引人心折,有一股品質堅硬的瑪瑙紅珠似的倔強、美豔。
豆蔻姑姑倒是不勸,她萬事不關心,比張趁步還要面冷心硬。
對這些勸告,張趁步的回應只是嘲笑。嘲笑自己,也嘲笑世道。“死了皇帝的王城快活?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罷了。”
趙王死了有幾年,是被小兒子穰王,趙效害死的。這幾年耽於享樂的趙效像死囚犯在諸位劊子手刀下,匍匐著身軀,絕望地大快朵頤。將趙王室的餘威逐漸餐食乾淨。
他離死也不遠了,都城又能安樂多久?
等休息罷了,張趁步出去,到了練軟腰舞的地方。姑姑帶進來一個人。是個小妓。
張趁步抬頭。
*
小妓生得美。
張趁步發現,世間某些極致之物,實在無法贅述。小妓臉上只有紅、白、黑的顏色。白的是臉皮。黑的是眼睛。眼皮抹了點淺紅,腮上一點雲紅,嘴上一些水紅。只怕越是心中有溝壑的人就越移不開眼,只因為看一眼,就能驟然闖進自己內心所想的圖景、瘋狂渴欲的畫面。
一眼望去,暴雨滂沱、殺氣沸騰、戰馬飛揚、劍影刀光、血水飛豔。
俄而,塵埃落定。
小妓的豔變得如山般寬容。
青山嫋娜多姿,綠水渡船而過。悠悠天地間,笑望舟肥魚沃。唯有太平人與太平事。
*
張趁步在姑姑和小妓面前,抑制不住地想起父親張驥留下的餘部殘兵。
還有燕地那些爛熟於心的佈防輿圖。
及笄時,父親曾哈哈大笑,說要送她一份特別的禮物。晚上張趁步被帶到兵營,她永不會忘記的一招,就是父親被手把手教會的三十六點槍法中的“梨花擺頭”。平時她使得最不漂亮的就是這招,常被混熟了的將士取笑,自己也臉紅尷尬。那天張趁步解下釵環,抱槍斜於胸前,槍尖巧勁滾磕,鋒芒刺左外側,那天張趁步的長纓槍整夜沒離手,汗水浸溼睫毛根;父親不叫停,她便抱磕勁恨,猛抖腕甩槍了足足千百次。
後半夜身心俱疲,汗如雨下地累。
心中卻覺得很美。
和這小妓一樣美。美到了絕倫,世間無第二個那樣的時刻、無第二個眼前的人。
張趁步移開眼,不想再看。
她現在的心,承受不起這樣的美。
很多無奈與鬱懣,最後只能靠兩個字抒發:如今,如今。
姑姑牽著那小妓走過來,低頭對著那攥緊她手指小妓略微安撫幾下。
隨後姑姑鬆開手,和低她半個頭的小妓說了幾句話。那小妓似乎雙十年華,身形長相卻幼嫩,聽了話半晌不語。姑姑皺眉,冷冷開口幾句,小妓雙目盈淚,乳燕投林似的輕輕撲過去,抱住姑姑的腰。素不喜與人親近的豆蔻姑姑僵了片刻,推開小妓時,一陣恍惚動容。很快回過神來,姑姑握住她肩膀,輕輕推到張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