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的就是落後的群眾,你不能對落後的東西有一點遷就。”女人理直氣壯地說。
翁送元心裡一驚:這個女人,一點兒憐憫心都沒有啊。但他已無心跟她爭執,便說:
“咱遷就誰了?也就遷就個你。”
女人的小眼兒明亮起來,將她的一條瘦腿杆子翹到翁送元的膝上,“你翁送元就是翁送元嘛,山溝溝裡哪有人能跟你比呢?”這是一句讚美的話。
翁送元聽了,感到還是很受用的,陰鬱的臉便也露出一絲笑容。
“送元,我想進城回機械廠一趟。”女人突然說。
“做啥?”
“去弄點糧食回來,多弄點米麵,家裡的糧食不多了,又快過年了。”女人說。
翁送元陡地直起身來,“你不能去,群眾也都缺糧,咱不能個色,人家能過,咱也能過,人家吃啥咱吃啥。”他畢竟是打游擊出身的山裡人,身上還是有一些樸素的東西。
“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自己不帶東西,找幾個人摸黑把糧食運來。”
“那更不成,你不是革命幹部麼,搞陰謀詭計還真有一套,真該也鬥爭鬥爭你。”翁送元說。
“翁送元,你別胡說八道,我這一切可都為了你。你多少年不吃糠咽菜了,那騷了巴嘰的酸菜你吃得下去?吃了以後能紅光滿面氣壯山河地搞運動?再說,你的肝不好,不吃好一點兒,對身體不利,對事業不利。”女人正色地說。
“去你的吧,你是為了你自己;怕咱挑不起杆子,弄不舒坦你!”翁送元說。
三
翁上元的老爹翁太元近些日子總想說話。
村裡大好年景虧糧,怨氣不小;許多人都私下裡默叨,對掌權的翁家人甚是不滿。有時翁老爺子在街上溜腳,人們的議論也能聽到一句半句,用村裡話,就是能聽到個語聲;走近人群再想聽得細切些,人們竟不再言語了;訕笑幾句之後,紛紛散去,如避瘟疫惡煞。老爺子極不舒服。從來說話,誰背過誰呀?兩口子的那點騷事,說不得的根根杪杪都能往出說。大家誰也不拿誰當外人,有啥意見,不出半日,就傳到了每個願意聽的耳朵裡。人們沒有芥蒂,且吵且嚷,且打且罵,事情一過去了,也就煙消雲散了;叫叔的還叫叔,叫伯的還叫伯,親情依舊,鄉情依依。
如今,居然都揹著人說話了,鬼鬼祟祟地;尤其對德高望眾的翁老爺子。也如防賊似的,豈止令老爺子不舒服,還令老人家憤怒。
畢竟還有幾個多年老夥計,不管怎樣,還能把一些實話遮遮掩掩地講給他;他才弄得清楚,原來那怨憤的根苗,就在於沒有糧食吃。老爺子是許天不義,不許我不仁的傳統派,也可以說是祖訓的傳人。下不下雨在天,種不種地在我的話他對翁上元從小就灌輸;在那三年大旱的當口,老爺子也是逼著翁上元帶人燎荒種地蘿蔔。如今大好年景,居然把莊稼荒疏了,他義憤至極:這不怨鄉親們說五道六,就怨翁家當家的沒走好路,把人領偏了。
這天,是運動日,他怎麼也坐不安生;他拉著個椒木柺杖就朝會場子走。
在運動之初,村裡還要求老少都參加會議;待到後來,感到這歲數大的腿腳不利索,聽會也聽不懂,講話也講不到點子上,有時還鬧出笑話,就不要求歲數太大的人參加了。翁老爺子對不參加會很樂,說,那叫啥會,亂哄哄的,還真不如喝口小酒,自在地眯著。但今天他居然不顧年事主動參加會了,見到的人就樂,“翁老爺子,呆悶得慌了吧,出來熱鬧熱鬧?”翁太元嘴一撅,“看熱鬧沒那閒功夫,有話要說,有話要說。”
人們極納罕,不知道翁老爺子要說什麼。
翁太元混坐在人群之中,不露山水。
開會了,仍然是那些被批鬥分子被帶上臺去,鬧哄哄地喊口號,叫其交代新罪行。那些人也被鬥疲了,頗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味道,沉默著,再沉默著。
就在這時,翁太元老胳膊一伸,“這批鬥會還開個啥意思,不頂吃不頂算,瞎折騰哩!”
這不啻一聲驚雷,臺上臺下都驚呆了。
紅衛兵的頭頭迅速反應過來,大喝一聲:“你是什麼人,胡說八道,蠱惑人心,站出來!”
老頭子顫巍巍地站起來,定了定身子,一字一句地說:
“咱祖輩貧農,翁太元。”
臺上的翁氏二人大吃一驚:什麼時候這老爺子閒不住,跑出來了;還不好好坐著,要惹是生非。翁上元急急地朝翁太元使眼色。這眼色不使尚好,一使倒撩撥了翁老爺子的氣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