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三痛苦地抱著頭,他的腳蹲得麻木,進而發痛,但他竟毫無感覺。他陷入苦思——盤面上可能出現的變化實在是太多了!可以有三幾種應著,每種應著又可能出現十多種變化。棋王三原先還能一步步地算,算了一種應著再算另一種應著,每種應著似乎都好,又似乎都不夠好;似乎都可以,又似乎都不夠滿意。幾十分鐘很快過去,棋王三隻覺腦中變得越來越糊塗。他舉起棋子,然後放下;又舉起棋子,再度放下,如此三次,他覺得頭部開始漲痛,人感到氣悶,知道不能再思索下去了,第四次舉起棋子,憑著直覺走了一著。
棋王三苦思的時候,金城也在苦思;他見棋王三走出這一步,斷定自己要贏了。
接下來是連將,當金城叫第五次將,提車抽吃棋王三的車時,棋王三苦笑了一下,微微搖搖頭,下巴的白鬚在劇烈地抖動,手比剛才打顫得更厲害了,再度從長衫裡掏出兩個銅元,又是往金城面前一放,一言不發,便站起身,但還未站直,身體便搖晃起來,隨後向側便倒。原來勸金城小賭的那個中年人一把將他扶住:“棋王三!……”棋王三後來醒了,幸好沒什麼事,能夠自己走出城隍廟,不過從此以後,他沒再來城隍廟擺棋檔;而金城經此一戰,名震古寺園。
隨後,金城成了廟裡有名的江湖棋人。棋王三原來擺檔的地方現在歸了他。他擺一個全域性,另擺兩個江湖殘局或排局,這類棋局的名稱還相當有意思,有時是“馬躍檀溪”、“桃紅柳綠”,有時是“項莊舞劍”、“七子聯吟”,過了幾天,則是“流星趕月”、“炮打兩狼關”——金城是有意不時是變換著花樣。
開頭的一個來月,來找金城“搏彩”的人不少,因為很多棋客聽了別人的傳言,並不相信一個這樣年輕的小夥子會有如此高的棋藝,便來試試身手,也想為自己搏些名聲——他們若贏了金城,就可以向別人吹噓說棋王三也是自己的手下敗將——結果是一個個等於給金城“上貢”。金城平均每天可有十個八個銅元的進帳,最多的那天曾賺過五十個銅元——有個富家子弟打扮的人,一盤就賭二十個銅元,賭了兩局才罷手——心中著實高興過一陣子。但到第三個月,來“搏彩”的人愈漸少了,大家都知道遠不是他的對手,不願意白來“上貢”。沒有辦法,金城只好照著當時江湖棋人的規矩,根據來人的棋力高下,饒二先、三先(即讓來人先走兩步、三步),以至饒單馬、雙馬,直至饒單車。這樣棋下起來就困難多了,時間也延長了,原來一局棋半小時就可以下完,彩金便到手,現在則要下到一小時、兩小時甚至更長時間,收入也自然減少。不過在日後回想起這段經歷,金城還是覺得很值,首先是透過與各種職業的棋客的閒談,與城隍廟中各式江湖藝人的交往,懂得了許多江湖道上光怪陸離的事情,諸如占卜算命,星相測字,畫符唸咒;黃雀抽貼弄玄虛,羅盤八卦看陰陽;等等。從多方面而又比較深入地瞭解了廣州的民情和時局,這對他以後的江湖生涯有很大的幫助。此外,他由此而會過當年廣州城中幾個最負盛名的棋界高手:鬍鬚林、棋王澤、喃嘸蘇和唐昌,這四人當時都已是馳騁省城棋壇多年的中年人。
當年的棋人多以渾號相稱,以至姓名湮沒不傳,是很可惜的事(鬍鬚林姓林,因他滿臉鬍鬚;喃嘸蘇姓蘇,因他以念喃嘸為業;皆不知名。棋王澤則不知其姓);而棋王澤和喃嘸蘇都沒有對局傳世,更是可惜的事。這四位高手當時是聽了一些棋客的傳言而來城隍廟找金城“切磋”棋藝的。金城先後跟這四人各下過兩盤棋,戰績是二和,二勝,四負,這是很了得的。事後唐昌曾用六個字來評論金城的棋藝:“前途無可限量。”不過,金城沒有發展這種“前途”,他在三個月後離開了省城江湖棋人的行列,沒有在棋藝上繼續鑽研下去,自然也沒有在後人寫的《廣州棋壇史話》裡留下名字,更沒有對局傳世。要不是人生的變幻莫測,他說不定會成為當年廣州棋壇的一顆新星,以至因棋藝而留名後世的。
使他離開城隍廟的是一個小商人,金城也因此而經歷了人生第一次真正的、悲傷的初戀。
第三十四章 初戀悲淚灑寒江
金城在城隍廟擺棋檔後,不時有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人來給他“上貢”。棋友間一回生兩回熟,透過彼此閒聊,金城得知這中年人姓羅名基,是源昌正街永記竹木器店鋪的老闆。
六月上旬的一天,羅基又來城隍廟找金城下棋——金城從饒他三先至饒他單馬。下完一局,羅基見金城默默無言,便問道:“阿城,近來生意不好?”
金城望望城隍廟的四面圍牆,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