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時,還不時地回望人間;
下方的地獄界,未必就那麼痛苦吧,
你看貴族老爺們,都爭先恐後向地獄走去。
死亡與天葬的過程是一整套嚴格、嚴密、瑣細的祭禮儀軌,它所傳達的是靈魂不滅的理想、生死輪迴的觀念和純粹的本土宗教精神。這一儀式甚至在死者尚未斷氣時就要開始進行。
對於瀕臨死亡之人所要做的重要事情,是讓其斷絕一切凡念。為此,要給他服用由活佛加持過的特製藥丸,要在他耳邊高聲呼喊他平日所尊崇的活佛或本尊的名字,使他以寧靜的心緒踏上往生之途。尚存戀世之情、心懷未了之願,被認為是一種危險狀態,將直接影響到他的投胎轉世,總之對死者極為不利。
在將亡故之人送往天葬臺之前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要請僧人或巫師唸誦有關經文,並卜算送葬吉日;請畫師繪製相關佛畫唐卡供奉於寺院或家中佛龕。這類工作的目的,在於超度亡靈。尤其重要的是促使死者靈魂自腦頂囪門出竅,以便投生三善趣。
注意撤換死者所用的皮毛質料的衣服被褥。因為一根毛如一座山,死者將因此不得超生。將脫光衣服的死者頭抵膝蓋,作初生嬰兒狀,以白布包裹。要在遺體旁擺上飲食,名之“喂靈魂”,點燈燒香偎桑供奉。嚴禁狗和貓接近遺物,否則死者將死而復生,為害生靈。
在擇定的吉日,人們送他去往天葬臺,走完他今生斯世最後的旅程。
但靈魂在開始的四天裡並不知道自己的肉身已經死了。它照舊來到它所熟悉的人們中間,與人們一道談笑。但它很快發現,沒有人拿眼睛看它,沒有人回答它的話,總之人們對它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到第五天時它明白了自己的身份,無奈地離開它所熟悉的環境四處遊蕩,用人們供給死者的桑煙充飢。唸完四十九天的超度經後,靈魂徹底告別了這個地方前往地獄接受審判。
雖有像直貢堤寺天葬臺那樣宣稱死後可免下地獄的許諾,但一般人仍然認為地獄是完成每一次生命轉換的必由之路,是死後靈魂該去之處,即使善良人也不能例外——靈魂不去地獄反而是可怕的事情。在地獄裡,靈魂將受到公正的審判。地獄之王將用特製的衡器稱善惡:做過善事是白石子、做過壞事是黑石子,如果白多黑少,在地獄裡逗留不很久就可以放行,反之,則有八熱地獄、八寒地獄供受用。
正因為死亡是此生向彼生的過渡,所以死亡並非可怕之事。因而對於親人的亡故,感情是比較節制的。為避免死者心有掛礙,尤其不能在垂死者跟前哭泣。此後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服喪期間要進行種種哀悼儀式,但在死者週年忌日,則要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以祝賀那一靈魂重獲新生。從此後,親人們將把死者徹底忘懷:不得儲存他的照片和遺物,甚至不得提起他的名字……
按照人們的願望,週年忌之後,那靈魂將再次投生人間,開始又一番輪迴。
我的同事拉巴次仁在亡弟的週年忌時寫了一首歌詞,請人譜了曲,大意是:
兄弟你走了請放心地走吧,
我會到寺廟為你點燈祝願。
希望你早日轉生返回人間,
我們又可以一起歡樂相聚。
當然,這只是對於西藏傳統社會里民間的普通人生的一般性敘述。這一狀態持續了千載,由於缺乏劇烈的社會變革的擾動,它顯得恆定而完整。文化即生活方式。
是西藏農業地區的民間生活,不包括社會的政治的宗教的上層,那是一個我不很熟悉的領域,我只依稀遙見過那裡的烽火和血光。但即使普通人生命運之間也千差萬別,每一生命歷程都是一部長篇,風風火火,曲曲折折,恩怨情仇,波瀾跌宕。例如邊多老師自己就是,他怎樣出身於後藏日喀則的一個平民家庭,怎樣去當過藏兵,怎樣離鄉背井,又怎樣與主人家的女傭戀愛,怎樣充當馱夫隨了騾幫往返於中尼邊境的商道上,迷醉於喜馬拉雅沿線的土風歌舞之中……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些生動的人生故事都寫出來。
但越是最普遍的人生現象越可以說明一個民族生存的風格,心態,性格。事實上,回望藏族傳統人生時,本質上是對群體生命和命運的觀照。而非個體的人生和命運。
今天世人看到的這個民族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蓋源自靈魂和來世的觀念。這是我對於藏區多年體驗感知的結論。
一群這樣擁有無窮時空的靈魂,一個消彌了有限界限和個體意識的群落,以群舞與合唱為其顯著特徵。他不必有姓氏,無所謂香火延續,財產積聚和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