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2 / 4)

小說:莫言 作者:噹噹噹當

,雙手按著膝蓋,用略帶嘲諷的目光看著我們。大姐一屁股坐下,與蔣政委隔桌相對,她賭氣般地噘著嘴,說:“蔣政委,你請神容易送神難吧!”蔣笑道:“好不容易把神請來,為什麼要送呢?”大姐道:“娘,您只管坐,諒他們也不敢怎麼著我們。”

“我們壓根兒就沒想怎麼著你們,”蔣政委微笑著說,“大嫂,坐下吧。”

母親抱著沙棗花,坐在牆角的一把椅子上。我和八姐拉著母親的衣角,貼椅子站著。司馬家的公子頭歪在六姐肩膀上,嘴裡流著哈喇子。六姐被磕睡折磨得身體搖搖晃晃。母親拉了她一把,讓她坐下,她睜開眼睛看看,隨即就發出了酣睡聲。蔣政委摸出一根紙菸,將菸頭放在大拇指甲上頓了頓。他摸索衣袋,顯然是想找火。他沒有找到火,大姐好像幸災樂禍地冷笑。他走到玻璃罩子燈前,嘴叼著煙,湊到燈火上方,眯著眼,吧嗒吧嗒地吸著,火苗在燈罩裡被拉扯得上下跳躍,菸頭發了紅,發了亮。他抬起頭,把菸捲從嘴裡摘下來,緊閉著嘴唇,鼻孔裡噴出兩股濃煙。村子外傳來轟轟的爆炸聲,震動得窗戶上的木格子索索地響。一片片火光在夜空中抖動著。人的哭叫聲和吶喊聲時而隱隱約約,時而異常清晰。蔣政委面帶微笑,挑戰般地緊盯著來弟。

來弟屁股上好像長了尖,在椅子上歪來斜去,搖晃得椅子腿嘎嘎吱吱響。她的臉色蒼白,攥著椅子扶手的雙手顫抖不止。

“沙旅長的騎兵中隊闖進了我們的地雷陣,”蔣政委惋惜地說,“可惜了那幾十匹好馬。”

“你……你們做夢……”大姐雙手撐著椅子扶手站起來,一陣更加密集的爆炸聲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蔣政委站起來,悠閒地敲敲偏房與客廳之間的花格子木隔牆,彷彿是自言自語:“全是紅松的,司馬家大宅院耗費了多少木材?”他抬頭望著大姐,問:“你說,要用多少木材,梁、檁、門窗、地板、木隔壁、桌椅板凳……”大姐侷促不安地扭著屁股。“耗費了一個森林的木材!”蔣政委痛心地說,好像虛擬的森林被砍伐得滿目狼藉的情景就在他的面前。“這些帳遲早要算的,”他沮喪地說著,把被砍伐的大森林扔到腦後。他走到大姐面前,雙腿叉成A形,右手卡著腰,胳膊肘子成銳角,僵硬地撐出去。“當然,我們認為,沙月亮跟死心塌地的漢奸還有區別,他有過光榮的抗日曆史,如果他痛改前非,我們還願意跟他互稱同志,沙太太,待會兒我們捉住他,你可要好好勸勸他呀。”

大姐的身體鬆軟地靠在椅子背上,尖聲說:“你們抓不到他!你們休想!他的美式吉普比馬跑得快!”

“但願如此,”蔣政委說,他放下銳角胳膊,雙腿也變了姿勢。他摸出一支菸,送給上官來弟。來弟身體本能地往後縮了縮,他把煙跟著往前送了送。來弟揚起臉,看著蔣政委臉上莫測高深的微笑。她畏畏縮縮地伸出一隻手,伸出那兩根被紙菸燻黃了的手指,捏住了菸捲,蔣政委把手中那半截菸捲放到嘴邊吹了一下,吹掉菸灰,讓火頭燃旺。然後他把紅紅的菸頭送到來弟面前。來弟又揚臉望了一眼蔣政委。蔣依然微笑。來弟忙亂地叼住紙菸,把臉湊上前,讓嘴裡的菸捲與蔣政委手中的火頭相接。我們聽到她吧嗒嘴唇的聲音,母親木然地望著牆壁,六姐和司馬少爺半醒半睡,沙棗花無聲無息。煙霧從大姐臉上騰起。她抬起頭,身體後仰,胸脯疲憊地凹下去。她的夾著菸捲的手指溼漉漉的,宛若兩根剛從水中撈上來的黃泥鰍,菸頭火飛快地往她嘴邊爬,她頭髮凌亂,嘴邊有幾道深皺紋,眼睛周圍有兩團紫色陰影。蔣政委臉上的微笑慢慢收斂,好像一滴落在熱鐵上的水,從四周往中間收縮,收縮成針尖大約一個亮點,欻然一聲便消逝得無影無蹤。蔣政委臉上的微笑慢慢收縮到鼻子尖上,欻然一聲消逝得無影無蹤。他扔掉手中短得幾乎要燒到指尖的菸頭,用腳尖捻碎,然後,大踏步地走了。

隔壁客廳裡,傳過來他大聲的吼叫:“一定要捉住沙月亮,他即便鑽到老鼠洞裡,也要把他挖出來。”接下來是電話筒按在話機上的清脆聲音。

母親憐憫地注視著像被抽去了骨頭一樣癱軟在椅子上的大姐。走過去,抓起她那隻被菸捲燻黑的手,仔細地看了看,搖搖頭。大姐從椅子上滑下來,跪著,雙手摟住母親的腿,仰著臉,嘴巴像吃奶一樣翕動著,一種奇怪的音響從她嘴裡冒出來。剛開始我以為她在笑,但馬上就知道她在哭。她把眼淚和鼻涕都抹在母親腿上。她說:“娘,其實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想妹妹,想弟弟……”

母親說:“後悔了嗎?”

大姐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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