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那個黑洞洞的地道……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也不知過了多久,洞口傳來了聲音:“毛毛,你在裡頭麼?你甭害怕,是奶來了。”奶奶怎麼會找到這裡呢?我從洞裡探出頭來,奶奶說:“我想著你就在這兒呢。”奶奶的臉上怎麼也有一塊青斑?“奶,他們也打你了?”“沒有,我在門口摔了一跤。”“奶,龍龍呢?”“他媽領回去了。唉,這回可把娃打美了!”從洞裡出來,我和奶奶也沒有回家,去了小南門外的二舅爺家。
二舅爺五七年打成了右派,現在拉架子車維生。他有八個娃,最小的和我一般大,是個女娃,上面的全參加了工作。二舅爺整天就一個人拉著架子車,白天天不亮就走了,晚上很晚才回來。他已經五十歲了,奶奶說:“拉不動就甭拉了,娃都大了。”“姐你不知道,要拉到六十歲才能退休呢。”他還要拉到六十歲!現在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真不知到那個時候他會是什麼樣子?我決定就在這裡幫舅爺拉架子車,再也不回梆子井了,但是奶奶說:“梆子井是咱的家,咱還得回去。”“奶,我現在也不上學了,還回去幹啥呢?”最後奶奶同意我在這裡呆上一個階段。“你就在這兒和雯雯玩兒,可不敢到街上去,要聽你舅爺的話。”雯雯比我還小一歲,也就是舅爺打成右派的那一年她出生了,所以她說:“我一生下來就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原先的日子又是什麼樣子呢,她當然說不清。問舅爺,舅爺的臉上是一種悵然的神情,也沒有說。而我卻依稀地記得,舅爺的家原先並不在這裡,他的工作也不是拉架子車,究竟是什麼,我說不清。但是那時,舅爺卻比現在要光鮮得多。穿的衣服也不是這個樣的,而是四個兜的,上衣口袋還總插著一隻鋼筆,頭髮也梳得一絲不苟,連一根白髮也沒有——那時他可要年輕得多!可是現在,怎麼說呢,一句話,從他的臉上就可以看到生活的艱辛,甚至還可以看到許多許多,但是卻說不出。總之,舅爺還是舅爺,然而,卻不是以前的舅爺了。而以前的那些日子只殘存在我們矇朧的記憶裡,像一場夢,甚至連夢也不是——也不知是什麼!
自從我們生下來舅爺就成了這樣,不僅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甚至天似乎從來也沒有晴過!但是今天,卻是一個豔陽天。初秋的陽光灑在街上,還殘存著夏日的餘威。舅爺拉車去了,家裡只有我和雯雯。黃昏的時候,她說:“咱們去接接俺爸吧,他該回來了。”“俺奶說就讓我在院子玩兒,不讓我上街。”“你還真聽你奶的話,那我去了。”她去了,但是很快又回來了:“你快去吧,有一幫娃拉著俺爸的車子不讓俺爸回來!”小南門外有一個陡坡,舅爺每天從這裡進去然後再回來。但是進去回來也都是空車,它也並沒有給他造成什麼。但是現在呢,車子後面彷彿有一群螞蟻,而舅爺呢,也像一頭公牛。他拉著車子,那條繩子勒在肩上,繩子繃得直直的,而那群“螞蟻”的臂也伸得直直的,身子全向後仰著,就像在進行一場拔河似的。舅爺的身子向前俯著,頭幾乎挨著了地面。他的額上是豆大的汗珠,他的脖子上青筋畢露,他完全就是一頭西班牙的鬥牛,但是卻沒有那令人心悸的兇蠻和剽悍。
終於,車子上了坡——孩子們的腳在後面徐徐挪動。可是,他們的腳又突然向後移動,儘管是緩慢的不過舅爺就像一顆釘子釘在了那裡,他緊緊地夾著車轅,任繩子在肩上勒下深深的凹痕,那樣子,就像誰要奪走他貴重的東西似的。於是,車子在坡的中途不動了——雙方的力量達到了平衡!該怎麼整整這群可惡的小子呢?“舅爺,你把車子放開!”“碾了娃們咋辦呢?”“管他呢,碾死活該!”車子到了我的手裡,然後再鬆手,車子真碾過那群小子溜下坡去!
我和舅爺拉著車子輕鬆地回來了,全然不管他們是什麼樣子,但是我的頭卻捱了一磚頭,鮮血直流……
一個星期後,我就回到了梆子井。
那個女兒的肚子癟了,懷裡卻添了一個襁褓。她的嘴角掠過一絲譏誚的笑,是強者對弱者的那種笑,而我有的卻只是一種厭惡。聽說龍龍現在還住在醫院,奶奶去看了一次,但是表姨卻什麼也沒有說,甚至對奶奶的自責也置若罔聞。“唉,人家放心咱,把娃放到咱這兒,咱讓人把娃打成了那樣。”“奶,這咋能怪你呢,還不是他們……”“唉,算了,咱惹不起人家,今後你也不要理她……”“我看見她就噁心!”“你去把龍龍看看吧,我是沒臉再見你姨了。”
龍龍已經出了院,在床上躺著,頭上裹著紗布,手也纏著繃帶,但他還是指了指凳子讓我坐下了。“你那天晚上跑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