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先寫出來再說,完了給他們看,聽他們說。他們怎麼說都可以,我將努力做一個聰明的傳聲筒,爭取挑起雙方打一場時髦的口水仗,讓他們把想說和不想說的真話、假話都一股腦兒端出來,接受世人的評判。
3
鄉下是讓人慢下來的地方。在這裡,我成了一個自由的囚徒,非親非故,無是無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精力和精神都消耗在慢慢的回憶和等待中。等待是對速度的嚮往。換言之,主觀和客觀都為我的寫作加快了速度,所以我有理由在給潘教授的郵件中自豪地寫道:我相信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稿子,希望你閱後儘快給我回音……我是說盡快:一個帶著速度的詞,所有的撇捺都是翅翼,駕馭著它從我們眼前一掠而過,灑下一路呼嘯。
4
潘教授的迴音姍姍來遲,而且嚴格地說,不是回應,而是報喪:潘老壽終,希望我去參加追悼會。我突然有點害怕,擔心是我的稿子——顧老講的故事——把他氣死的。話說回來,如果確鑿如此,我更應該去追悼。我沒有選擇,惴惴不安地前往。
果然,潘教授告訴我他父親正是在看我稿子的過程中突發心臟病,撒手人寰。他以一貫的口吻,文質彬彬又帶著思辨的色彩對我這樣說:
“毋庸置疑,你的書稿是直接導致我父親去世的誘因,但不見得一定是被氣死的,父親在醫院裡躺了七天,其間多次想開口說話,終是一語未破,所以我們難以確定他到底是因何而死的。這也符合他的身份,帶著秘密離開我們。”
我感到無地自容,像害死了一個嬰兒,不知該如何謝罪。
潘教授非但不責怪我,反而主動寬慰我,用的仍然是考究的書面語言:“對一個已經九十幾歲高齡的老人,死亡是他每天都要面臨的課題,甚至一個突發的噴嚏都可能讓他走。你起的作用無非就是一個噴嚏罷了,所以大可不必有什麼心理負擔。我是父親唯一的子女,父親走了,我可以代表父親向你承諾,我們潘家人決不會追究你什麼的。如果需要,我可以為你立字作據。”
之豁達,之友好,令我感激涕零。
我便討好地向他表示:顧老說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可以儘管指出來,我會充分尊重他的意見。
錯!沒這回事。根本沒有。潘教授明確告訴我,父親走了,他什麼都不想說了。“不說不是無話可說,而是無需說。”潘教授說,“我相信父親的功過組織上自有定論,個人說什麼都是白說,沒意義的。”
5
作為那代人的最後一個逝者,追悼會開得是足夠隆重的,潘老生前供職的特別單位七〇一專門成立了治喪委員會,報紙上刊登了訃告,來弔唁的人不但多,而且有三位相當一級的領導,把規模和規格一下子擴大了,拔高了。
追悼會持續三天。第一天來參加弔唁的全是死者親人、鄉親,會上哭聲一片。第二天來的都是潘老生前的戰友、同事和七〇一現任領導及各部門代表,他們人人莊重肅穆,會上幾近鴉雀無聲。第三天主要是當地政府部門的領導,加上部分前兩天該來而沒來的,還有個別未經邀請自己闖來的。當然,靳老、老K的長子林金明、王田香女兒王敏和哨兵甲等家人都來了。來人都贈送了花圈,最後花圈多得連四輛卡車都拉不完。
整個弔唁活動結束後的當晚,潘教授到賓館來見我,給我帶來了兩樣東西:一個是我的稿子,一個是一盤光碟。稿子是我從網上發給他的,其實不存在還我(本來就是他列印出來的),他特意還我,我理解這是帶著一種情緒的,也許有點眼不見為淨的意味吧。我收下稿子,一邊問他:“難道你真的不想對它發表意見嗎?”他搖頭,再次表達了那個意思:父親走了他什麼都不想說了。
我其實是希望他說的,沉默有點認錯的感覺,好像真理就掌握在顧老手上。在我再三勸說和鼓動下,他突然冷不丁地問我:“你注意到沒有,第二天,父親的單位,七○一,來了那麼多人,有誰哭的?沒有一個人哭,也沒有誰流下一滴眼淚。為什麼?因為這是一群不相信眼淚的人。”
我不解其意,問他:“你想告訴我什麼?”
他說:“你稿子上不是寫著,顧老最後決定幫我姑姑把情報傳出去,是因為我姑姑的眼淚感動了她,你覺得這可信嗎?要知道,這是一群特殊的人,他們不相信眼淚。說實話,作為父親的兒子,我說過了我什麼也不想說,但站在一個讀者的角度,一個瞭解這群人特性的讀者,我覺得這……值得推敲,你把一個關鍵的情節落在一個可疑的支點上,這也許不合適吧。”